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真名实姓:英美最佳中篇科幻小说选 作者:弗诺·文奇 等 内容简介 百年科幻史留下无数的经典,这本中从中精选六篇。选定这六篇的理由,不是因为它们出自名家,也不是因为它们获奖,而是因为它们对后来的科幻乃至现实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回顾科幻史,没有人能够回避它们的存在。当然,还有另一个理由:它们从不同的侧面最大程度地呈现了科幻小说独有的魅力,让人读过便永难忘怀。 《过去现在未来》,美国的纳特沙克纳著,单伟健译。 《美国制》,美国的杰梯麦金托什著,朱荣键译。 《霜与火》,美国的雷布雷德伯里著,陈珏译。 《沙王》,美国的乔治马丁著,凌寒译。 《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英国的E.M.福斯特著,何明译。 《真名实姓》,美国的弗诺文奇著,罗布顿珠译。 前言 本书收录的六篇科幻小说,均为英、美两国科幻小说中的中篇杰作。这些作品情节曲折、想象瑰丽、蕴含哲理,充分展现了时间旅行、机器人、外星探险、未来世界、赛伯朋克和异类生物等六大科幻主题的非凡魅力;其译本出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六本不同的小说集、丛刊和杂志--这些出版物的兴衰与成长,恰巧反映了我国科幻大环境在近三十年的变迁。 《美国制》在一个完美的爱情故事背后揭示了自然人与机器人的矛盾。自从机器人在科幻小说中诞生以来,人与机器人(包括克隆人)的矛盾就一直备受关注,产生了无数机器人小说,更产生了像阿西莫夫这样的机器人小说大家。麦金托什没有阿西莫夫那样的创见,但却用别开生面的叙述征服了人心,使得这个传统故事在今天读起来仍温玉般可爱。这篇小说的中译本发表于《世界文学》1981年第1期。上世纪80年代那次科幻潮最显著的特色是,几乎所有科普刊物都参与其中,办起了自己的科幻栏目。文学类刊物虽然没有设立固定的科幻栏目,却也经常发表科幻小说。那期《世界文学》实际是科幻专辑,在发表《美国制》的同时,还发表了捷克作家恰佩克的长篇科幻剧本《万能机器人》)可以想见,在80年代初期,科幻小说曾受到怎样的关注。 《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既是一篇反乌托邦小说,也是一篇反科学小说。福斯特这位以一系列主流小说著称的英国作家,在这篇科幻小说中为我们描绘了一个人类不得不屈从于自己造物的灰暗未来。对科技与社会发展的深入洞察,对诸多现代事物的天才预见,以及冷静中带有嘲讽的语言,使它至今仍保持着未来题材科幻小说典范的地位。这篇小说的中译本来自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的世界优秀科幻小说集《机器人AL-76走失》。其主编者是一位英国科幻学者,因而小说集有着鲜明的学院派倾向,所选作品可以用严肃的传统科幻小说来概括。科学出版社也出科幻小说,这是上世纪80年代那次科幻热潮的又一特色。 自H.G.威尔斯的经典名著《时间机器》之后,时间旅行主题得到了多角度的深入开掘,沙克纳的《过去·现在·未来》是其中的超越性作品之一。通过一个希腊人的时间远行,它不仅展现了建立在严肃的社会学基础上的独具创见的未来奇景,更引发了不同时代不同观念的冲突。它的中译本发表在海洋出版社1983年版的《科幻海洋》丛刊第六辑上。正是在1983年,伴着“科学的春天”而起的科幻潮达到了顶点;也正是在1983年,科幻突遭冰封,又一次陷入沉寂。《科幻海洋》作为当时科幻创作与翻译的核心阵地之一,在繁华中诞生,却只延续了六辑的生命。 《霜与火》属于外星探险题材,有“科幻诗人”之称的布雷德伯里在这篇小说中设置了一个人生只有七天的极端环境,并用诗一般优美的语言描述了陷入这个绝境的宇宙探险者们的厮杀与挣扎。在那炼狱般的世界里闪现出的人性之光有如新星般璀璨夺目,布雷德伯里在这篇小说里创造了奇迹。该作中译本出自宝文堂书店1988年版的《西方优秀科幻小说选》,译者为陈珏先生。该译本是自1983年冻结科幻的坚冰开始消融的一个象征,也是那一时期最具影响力的科幻小说集之一。 文奇的《真名实姓》出版时,风靡世界的科幻电影《骇客帝国》的著名导演沃卓斯基兄弟还在读中学,甚至科幻小说还没有赛伯朋克这一科幻流派。但今天读这篇小说,仿佛就是在看《骇客帝国》的小说版,令人顿生时光倒错之感。这篇凌厉、宏大,令人紧张得透不过气的惊险之作将虚拟现实的神奇与刺激展现得淋漓尽致,留给读者的只有惊叹。其中译本连载于《科幻世界》2003的5-7月号。1981年开始的科幻之冬正是由于《科幻世界》的坚守,才没有熄灭火种。到了2003年,科幻世界杂志社已经开始了在原有品牌基础上的市场细化。 《沙王》属于典型的异类生物主题,是科幻与奇幻两栖作家乔治·马丁的科幻代表作之一。它将科幻与恐怖完美结合,一举夺得了当年的“雨果”和“星云”两大科幻奖;其译本出自《科幻世界·译文版》2005年第3期。这本专门发表科幻译作的新刊的出现,标志着中国科幻与世界科幻有了更紧密的联接。 这样一本选集,既是给新时代的献礼,也是对过去那时代的纪念。 过去·现在·未来 [美]纳特·沙克纳 著 单伟健 译 作者简介 纳撒尼尔·沙克纳(Nathaniel Schachner,1895~1955),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从事化学战研究,战争结束后成为律师,并于1930年发表了第一篇科幻小说《公元20000年》,此后佳作不断,成为《惊奇故事》杂志的台柱子作家。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沙克纳佳作不断,红极一时。艾萨克·阿西莫夫曾在《黄金时代之前》一书中回忆道:“当时我的耳朵里充满了沙克纳的声音。”四十年代初,沙克纳淡出科幻界,成为一名成功的传记文学作家。 沙克纳的作品多为短篇,一生中只出版过一部长篇小说《太空律师》(Space Lawyer),但他学识广博,作品不仅涉及自然科学,还涉及社会科学的方方面面,对一系列突出的社会问题表示出关注。《过去·现在·未来》也是如此,在一个跨古越今的故事背后,隐藏着一位科幻作家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社会关系的深切洞察。 《过去·现在·未来》时空跨越巨大,并像威尔斯的《时间机器》一样,有着对未来社会的震撼性预见,是美国中篇科幻小说中的杰作。阿西莫夫生前曾说:“沙克纳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对去·现在·未来》是我最喜欢的作品。直到现在,我对这篇故事的兴趣丝毫未减。” 一 克里奥恩站在森林边上,眺望着湛蓝色的海湾。一艘三层桨座的巨大战舰浸在海水里,燃着熊熊烈火,烟焰噼噼啪啪,直冲热带的烈日,奔腾的火舌舐着船尾,最后一团烈焰吞噬了高耸在舰首的海神波希东[1],吞噬了他那木制的胡须和锐利的三叉戟。 当被燃焦的、面目全非的海神摇摇晃晃坠入海水中时,克里奥恩垂首鞠躬,口中吟诵着荷马的古典祷词。这是一个预兆,预示着他再也见不到故乡的藤萝和盘根错节的橄榄树,再也不能与哲学家们促膝而谈,再也听不到神一般的亚历山大向波斯人的军队冲锋时用马其顿语的呐喊。 余烬惭熄,木材爆裂的声音也渐渐平息。在一片参差茂密的树丛和怒放的奇葩掩映之下,船员们惊恐地畏缩在一起。他们是异族人,是来自底比斯[2]肤色黝黑的埃及水手,被伟大的亚历山大强征入伍,在反对阿拉伯和印度君主们的舰队服役。 他们忐忑不安地持着长矛,自知犯下最无耻的叛逆罪,但对自己的行为毫不内疚,硬着头皮听任他们年轻的指挥官令人恐惧地大发雷霆。他们目光贪婪地盯着身旁的女人——他们在这块难以置信的土地上的新发现。 这里,头顶上异星闪烁,大地上到处都有栖身之所,各种食物俯拾皆是。这些女人身材高大,体质轻巧,挺直矫健。对于这些几个月来甚至连一条美人鱼都未见到的水手们来说,她们古铜色的皮肤和含笑的眼睛真令人赏心悦目。 他们何必要离开这些新发现的乐趣,这些温顺种族的友好人民——他们用那柔和的声调自称为玛雅人?又何必要在那永不平息的海洋上重新起航向落日驶去呢?那未免过于触犯神灵了。他们确信这一次他们的尸骨将烂在这无底大海中不见天日的渊穴里,也许他们的船将掠过海角天涯,坠落到古老浑沌的深渊中去。 不,他们不能再触犯那些水神了。当他们正绕着敌人的海岸航行时,印度洋上飓风骤起,将他们与尼尔克斯-亚历山大的将军的舰队吹散了。 自那以来只有爱西斯女神[3]和欧赛尔里斯[4]才使他们幸免于难。这里的人民把他们和他们那碧眼金发的年轻指挥官,当作来自大洋彼岸的神。他们要留下来,留在这里人民中间。当他们的战舰驶入这奇妙的海湾时,难道这些人民没有屈身下跪,对克里奥恩顶礼膜拜吗?难道他们没有对他欢呼,用一种莫名其妙的名字称呼他,好像对他盼望已久似的吗?对,他们把他称之为魁扎尔[5]。 然而,在这和煦的空气中舒适地享受了一个月,又补足了食物,装满了水柜之后,克里奥恩便以他那希腊人的执拗,命令他们重操船桨,再去迎击他们曾奇迹般地逃身出来的海上的狂涛险阻。对于他们所有的不满和抗议,他只是冷酷而严峻地紧闭着嘴巴。 所以,他们就将战舰付之一炬!克里奥恩不可能强迫他们再去顶风破浪了,他那希腊人所有的学识,他在波斯的巫师,印度人和出没在世界屋脊岩洞中的独目食人生番当中学来的所有魔法都无济于事。 但是,因为他是长官,而他们不过是埃及的奴隶;而因为他身着闪亮的甲胄,并知道怎样挥舞挎在身边的马其顿短剑,所以尽管他们整整一百个人对他一人,他们还是畏缩着,惶惑不安。 而这个披盔戴甲,象年轻的太阳神一般可怕的希腊人,仍然一动不动。那三层桨座的战舰,已成为一个乌黑死寂的残骸,飘浮在寂静的海面上。身材高大、头发乌黑的玛雅人以始终如一敬仰的神情注视着他们欢呼为“魁扎尔”的这个陌生人。甚至那些像是用人的声音从树上讥笑他们的五彩缤纷、喧闹的鸟儿们,也寂然无声了。 舵手郝梯普战战兢兢地向他走过来,祈求道;“不要对我们发怒吧,高贵的克里奥恩。我们只是做了最适宜的事罢了。在这里,在人民中间,我们就像神一般。为什么要去击风搏浪,去忍饥挨渴,遭遇恶魔,也许还要冒坠入那吓人的海角天涯的风险,而去重做奴隶,当牛作马,并重新去挥舞凶残的武器呢?” 克里奥恩缓缓地转过身来。“毫无疑问,你们为自己做了最适宜的事。”他平静地说道,“你们是奴隶,埃及人,你们将远离风浪,与这些土著混居一起,而并不觉得自轻自贱,你们将传授给他们你们所知的技艺并为此而心满意足。但我是一个希腊人,他们只是野蛮人。 我将不会在这等人和你们中间蹉跎生命。生命乃是储存精神实体,玄奥思想的宝贵躯壳,否则它就形同虚设。在遥远的世界那一边,伟大的亚历山大正在向新的胜利进军,希腊文化随着他而传播开来。这里却是一潭死水,只有一些不懂科学和高贵哲学的头脑。就此而言,我,一个希腊人,和这些,或和你们有什么相干呢?!啊,郝梯普?” 埃及人恭顺地鞠了一躬。他并不生气。在远古的时候,他的种族曾经强盛过,但天翻地覆,今非昔比了。古老的神已屈从于新神。这就是为什么他和他的同胞们满足于留在这块新大陆上以度余年的原因。 “你希望我们做什么呢?伟大的克里奥恩?”他问道。 希腊人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他的目光从大洋上,从那烧焦的战舰躯壳上转了回来,掠过那些战战兢兢的水手和古铜肤色的土著,扫向内陆,又越过密无通径的森林,最后落在那蓝色的大地隆起的地方——标志着内陆上的主要山脉。一个圆锥形的山顶上轻烟缭绕。他的蓝色眼珠一亮,闪出一道奇异的光彩。当他讲话时,他好像不是在与郝梯普谈话,而且在自言自语。 “当亚历山大离开了珀塞波利斯[6],在几个可怖的月份里穿过陌生的亚细亚土地和更陌生的人民向印度河进军时,我们越过了世界之顶。在那里,我们遇到了一个学识渊博的圣人种族。他们老态龙钟,因岁月的消磨而瘦弱不堪。毫无疑问,他们确实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是远古时代的幸存者。那时大地披冰戴雪,而宙斯[7]本人还未出世呢。 “我和他们一道度过了一些时光。啊,郝梯普,他们对我这个如饥似渴地寻求知识的人打开了他们智慧的宝囊。他们向我讲述了冰河期来临之前的时代:那时世界是年轻的,那些荒凉的山上布满了奇异而青翠的草木和庞大的城市。他们带着曾是一种早已被湮灭了的伟大文明当事人的口气说话。但千真万确的是,他们的学识之渊博使得亚里士多德本人都不敢望其项背。他们断言当冰河无情地从北极南下时,他们的文化灭亡了。但他们的祭司拥有一种神秘的技术,可以使不多的人把自己封闭在洞穴中,在不朽的空虚中安眠几个世纪,并在预定时间苏醒过来。他们的科学使他们知道,那时冰块将会再次退缩到冰凉的北部地区去。 “像诡辩学家曾教会我的那样,我是不轻信的,但他们把我领到封闭的洞穴那里去。用一个可以使坚硬的岩石变成透明的奇异仪器,我窥视到洞穴的内部。你瞧,我看到了那些仍在休眠的人!他们断言说,这些人把苏醒的时间定到更晚的时代,渴求去领略那更遥远未来的滋味。要再过一千年,这些人才会重新动弹呼吸呢。” “这是难以置信的。”郝梯普彬彬有礼地嗫嚅道。 克里奥恩一副沉思的面容。 “他们教给我那个秘密,”他思索着,“看到远方的山峦——那里泰坦[8]在地底咆哮,赛可罗卜斯[9]大发雷霍——使我忆起了那个故事。” 他突然一晃肩膀,就像他在率领一个方阵冲锋陷阵时所习惯的那样,放开喉咙喊道:“郝梯普,奴隶们,听着!” 听到这洪亮的声音,他们都一跃而起,忘记了他只是单枪匹马,而他们则整整是一百个人。“是!阁下。”他们异口同声道。 “你们干了一件无耻的事情,你们这群畜生!这块闲置的土地和懒散的民族将满足你们有限的欲望。但我是一个希腊人,我的生命之火一定要永远烈焰熊熊,否则生命就一钱不值。我不愿在这些野蛮人中间苟且偷生以度余年。倘若你们希望得到我的宽恕,你们必须一丝不苟地按照我的意愿行事。” 郝梯普悄悄地溜回到他同胞们的队伍中去,紧紧地握住手中的长矛。也许这希腊人真地异想天开,想用森林中沉重的木头重造一艘新的三层桨座战舰,再盲目西行吗?或者他要…… 克里奥恩对他部下那充满敌意的架势置若罔闻。他宣布:“我也将接受未来的挑战。现在对于我的精神来说,只是一只空空如也的双耳瓶而已。我希望用未来的美酒来充实我自己。我将按照住在世界屋脊之上的那些祭司教给我的方法,象他们一样把自己封闭在一个洞穴中。我要定下苏醒的时间——让我想想——对,一万年!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之后,谁知道迎接我双眼的将会是什么神奇绝妙、不可思议的景色呢?” 长矛从有气无力的手中砰然落地,黑胡子们在可笑的惊奇中瞠目结舌,慌乱的嗓音呼唤着荷罗斯[10]和阿门拉[11]。那些古铜肤色的人民虽然对一切都茫然不如,也不懂得这位神——魁扎尔的旨意,但他那炯炯发光的眼睛,他那像波浪涛天,汹涌澎湃的大海一样奔泻而出的话音吓得他们匍匐在地。 郝梯普气喘吁吁地喊道:“阁下,你真发疯了吗?这些关于魔术的胡言乱语搅昏了你的头!他们不过是耍弄你而已,不可能……” “够了!”克里奥恩断然打断了他,“它听我指挥。”他故意用手指拨弄着宝剑。 像腾起一股香烟一样,从水手们中传来一片忙不迭的赞同声。为什么不依着这个希腊疯子呢?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逃脱时刻萦绕他们因背叛而带来的恐怖,免遭处心积虑的报复。他们将在这里温顺的人民中生活下去,娶他们的女人为妻,在经历许多生死搏斗之后,再也不怕危险而悠闲度日了。假如那个希腊人乐意的话,就让他把自己封闭在大地的腹中吧,让他等着他描述的那个幻想中的未来吧。 从事这项工程用了近一年的时间。但是,克里奥恩无情地驱使着他的水手和这些自称为玛雅人的柔顺人民。现在既然木已成舟,既然他一直日夜殚精竭虑,于是,他更加热烈憧憬着世界屋脊上的大智者们所许诺他的那个未来,他真是向往之至。 他需要一座火山。因为从赛可罗卜斯的锻坊中产生的气体对于他的墓室是必不可少的。他在内陆大约五十斯代矛尔[12]的地方发现了这座蓝色的锥形山,山上永恒地飘着一缕轻烟。按照他的意愿,山的底部清理干净了。 在那里,埃及人按胡夫金字塔的样子为他建造了一座小型金字塔。那些古铜肤色的玛雅人,像负重的驯顺牲口一样,在那上面心甘情愿地操劳。他们在尖锥形的石块之下建起了一座粗粗凿就、万年不坏、密不透气——并能挡住任何外界污染的墓室。他们用石制的通道将墓室与喷烟吐焰的火山内脏连接起来。这样,用精巧的机关操纵着,旋涡般的硫磺气体和含硫磺的辛辣气味便以一定比例源源流入。 然后他们退出去了。克里奥恩暗中忙碌着。他从甲胄下面的紧身皮短衣里掏出一个铅球,这是那些大智者给他的,并教给了他相应的使用方法。在它的空壳中是一种闪闪发光、永远燃烧的物质,一种燃烧着,但只有在千百万年之后才能衰变殆尽的物质。 克里奥恩小心翼翼地摆弄着这个圆球,定好它的机械装置。这样,只要一按,就会出现一个微隙,调节到使内部元素的辐射以特定的量逸放出来,并在一万年之后完全止息。当然,他,一个希腊人,并不知道他手中拿着的是一盎斯纯元素镭。冰河期前的文明世界知道从矿盐中提取镭的秘密,但自那以后就失传了,而不为新生的世界所知。 然后,他按照大智者所教的那样,安置了一个在其中可以舒展开身体,舒适的壁龛,并留意使郝梯普设计的一些带轴的石头迅速平稳地在可以旋转的枢轴上落入其位,以切断所有的出入口。在控制枢轴的暗簧之上安上一个薄片状荧光物质圆盘——这也是世界屋脊上古人的馈赠;装镭铅球的孔状接缝严丝合缝地对在上面。 他们告诉他说,这神圣元素强大的辐射将在恰好一千年的时间内分解一层圆盘。因此,克里奥恩剥下多余的几层,仅留下十层来承受镭不断地轰击。当粒子辐射最终穿透最后一层荧光物质时,不受阻碍的射线将轰击暴露在外的弹簧,弹簧使控制带轴石头的机械动作起来。它们将在臼穴中平稳地旋转,空气便从外口涌入,吹散保护性气体。 而他,克里奥恩,就会在一万年后的未来苏醒过来,仿佛从一次短暂无梦的午睡后醒来一般。 他们曾试图向他解释纯元素镭与构成火山气体的硫化氧、氢氯酸和硫化氰的特殊混合物之间精确的相互作用,但这希腊人对化学这门学科一窍不通。 对于克里奥恩来说,只要相互作用的产物对身体纤维组织和器官产生某种作用便足够了——它们的作用停息了生命的进程,沐浴在这些气体之中,所有生命无限中止,而血液不凝,肌内组织结实而不坏死。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克里奥恩感到心脏狂跳着。万一大智者们只是利用他那希腊人的轻信而耍弄他呢?万一他们只是一些巫师,而他们的技艺只是虚无飘渺的幻景呢?万一他反而死在这座墓中,而永不复出呢?他笑了,笑声在他的耳朵中空洞地回响着。他不畏死,但…… 只有他和郝梯普两人在金字塔之中,在神圣的墓室之中。他的水手们在外面守卫着入口,遵照他的严令,高举长矛致敬。远处,敬仰崇拜的玛雅人五体投地,布满了金字塔四周的空地。因为他已经向他们宣谕了,魁扎尔——白肤金发的神——要睡觉了。他对人世中的邪恶感到厌倦了。但总有一天,精神振作,强大无比的他将复苏而出,给他的子孙——玛雅人——带来永生,太平和无与伦比的昌盛。 克里奥恩严峻地一笑,对郝梯普说:“我想,这己足够保我不受侵扰了。”他用敏锐的目光瞧着埃及人,接着说:“我还认为,你们也会觉得将这个传说留传百世是有利可图的。” 郝梯普隐在大胡子中的脸狡黠地一笑:“你的慧眼洞悉一切,高贵的克里奥恩。我将自命为魁扎尔的大祭司,并让我的子孙世袭下去。” “我毫不怀疑。”克里奥恩不动声色地评论道。然后他的脸变成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具。他检查了通道和封闭石。“时间到了。啊,郝梯普,你退出去吧。关好你身后的石头。然后,既然你珍惜生命和你将要担当的祭司的荣誉,就再不要寻找通向我藏身之地的入口。” 埃及人力图在他的黑胡子后面嘣出几句话来。但突然一鞠躬,退出去了。巨大粗凿的石块轻轻地“咔嗒”一声合上了。墓室密闭住了。 作为一个已死的人,克里奥恩开始着手准备。他只有一只冒烟的火把照明。他将多层的圆片旋入弹簧之上的位置;铅球严丝合缝地置入壁龛。一按机关,铅球上极细微的小孔便对准了圆盘。一道奇异的射线在墓室中腾起,十层圆盘的荧光物质在火一般的粒子辐射中熠熠发光。克里奥恩感到皮肤上一阵奇异的刺痛,好象无数原子钻进其中,湮灭消失了。他已得到警告,知道无屏蔽镭的致死作用。 在对自己将做的事感到半惊讶的状态中,他完成了准备工作。在坚硬的墙上凿出的一个凹处中,他小心谨慎地躺倒在备好的地铺上,舒展开来。身旁放着他的宝剑和锋利的投枪。他是一名战士,一个方阵的首领,谁知道在那遥远的、无法想象的未来,他会遇上什么样的人?在墓室的一角放着装满干燥食物和水的密封陶罐,以备醒来时饥渴之需。 他做了个鬼脸。他真会醒来吗?他强健的手指握住了身旁小小的金属杆,只要向下一按,封住通往火山门的光滑石头就会被打开,之后…… 火把冒着烟,摇曳闪烁着,不久就会熄灭。室中的空气正在急剧地耗尽。呼吸已很吃力。穿过黑暗,火红的射线流似乎无穷无尽。圆盘的小孔中射出尖如针芒的火光。他皮肤上干巴巴的刺痛感增加了。他咬紧牙关,把拉杆向下一压! 三块巨石悄然无声地在臼穴中转动。墙壁上突然现出三个光滑的圆洞。随着一阵微微的隆隆之声,好像吮吸的声音,浓厚的黄色气体一拥而入。 它那冰冷黏湿,纠缠的触角充满了整个地下墓室。令人窒息,刺鼻的蒸汽冲击着他的头脑。火把摇曳着,猝然熄灭了。他的躯体扭动着,他的肺拼力地吸着气。气体被吸了进来,一阵刺痛。 但是,已有一道隐约可见的微光透过黄色,紧裹着气浪扩散开来。萤火虫闪烁着,跳着舞。一声爆裂的响声,新的刺鼻气味。他一无所知的化学转换发生了。 克里奥恩在火烧火燎的状态中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他试着呼吸,不行。他试着挪动四肢,四肢一动不动。他的心脏搏动减慢了,止息了。一种茫然朦胧之感向他袭来。他在逝去,时间随着他一道逝去。 那么,这就是死亡。墓室在他四周缓缓旋转着。他的思绪穿过了一片迷茫驰骋开去。他再也见不到家乡的藤萝了,再也见不到盘根错节的橄榄树了——雅典——亚历山大——弟兄们…… 金字塔下面的墓室寂然不动。通向火山的管道已经自动关闭了。 发生变化了的气体在它们虚空的澡盆中沐浴着这个寂然不动的躯体。 镭无休止地倾泻着光辉,多层的圆盘在它的撞击下闪闪发光。万籁俱寂,时间也已停滞了…… 二 山姆·沃德在粗糙的黄卡其布裤子上擦了一下手掌上的汗水,他注视着。他疲惫不堪,汗流浃背。头顶上有危地马拉烈日的灼烤,四周又有叮人的昆虫袭击,这位他颇有些失望。因为他曾期待的可不是这些。 “这九似(这就是)[13]。”那个混血印第安人带着半得意半畏惧的架势用他那肮脏的手指指点着。“如恩重(从)不撒谎。现在先身(生)付给太(他)五十个比索吧,先身(生)答应过的。如恩不元以(愿意)待在这儿,这儿由(有)危鲜(险)。” 山姆没有回答。他那老练的眼睛将眼前的景色一览无遗。这是一个发现,很好。但在犹卡坦半岛[14]上有数不清的更高大更精巧的废墟。在这里不会有什么惊人的重要发现。 在离开学院的几年中,山姆四处奔波:中国、美国、美索不达米尔[15],还有犹卡坦的都曾留下他的足迹。现在他终于有这个枯燥无味却报酬优厚的差事——代表纽约的一家辛迪加企业来调查危地马拉的深部森林,看是否有开辟香蕉园的可能性。 他在与太平洋岸一水之隔的圣弗里普碰到了如恩。再也没有比他更腌臜、更邋遢的混血儿了,他还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大酒鬼。但山姆发现他几乎是唯一的消息来源。 白人们都彬彬有礼,但却不清楚。他们只是意味深长地耸耸肩膀。那广阔无垠,湿气腾腾的森林向腹地逶迤绵延而上,直到马德利山岭荒凉的山岗。这片森林乃是绝对不可涉足的地方。这里无路可通,瘴气逼人,到处是扁虱和黄热病,还有令人发抖的无底沼泽。这里只是毒蛇猛兽出没之地。而且,告诉他的人话中有话地说,印第安人会不高兴的。 山姆·沃德对最后一句话一笑了之。他感觉完全有能力照顾自己。他身材高大,肩宽膀阔,走起路来,结实丰满的肌肉平稳地起伏着。他对森林并不陌生,而且也遇到过比任何毒蛇猛兽都更野蛮的人。挂在身边的手枪套随随便便地来回晃荡着。那里面装着一把六个弹仓的左轮手枪,里面填满了子弹。而且,在某几次必要的场合,山姆曾以致命的准确性有效地使用过它。子弹带里还有更多的子弹。不,山姆对印第安人的不悦并不太在意。他有工作可做,他的雇主对于报酬又肯于慷慨解囊,这事会干得成的。 他审慎地问:“为什么印第安人会不乐意呢?” 提供消息的人又耸了耸肩膀。他是圣弗里普的市长,又矮又粗,还有点儿气喘病。“他们不说,先生。”他说道,“他们是玛雅人,一个硬脖子种族的后裔。对他们来说,那些森林是神圣的。从前有人去过那里,但再也没有出来过,所以……” 山姆试探了印第安人。他们颀长修直,在古铜肤色的人中还算很俊美。不,先生!他们不愿领他到森林中去,即便给二十个比索也不干。魁扎尔神会发怒的。他在安眠中,等候时机的到来呢。 恰在此时,他遇到了如恩。他是一个白种人和红种人都唾弃的家伙,正徒劳无益地企图从一位铁石心肠的酒店老板那里再讨得一杯烈性的台魁拉酒。山姆帮了他的忙,并许诺给他更多的酒,多得多——只要能把他领进禁区的话。如恩吓得都语无伦次了,但山姆又巧妙地灌了他几杯,他就应允了下来。 然后就是几个小时在密林中披荆斩棘,几个小时在沼泽中跋涉;还要对付扁虱、蚊虫。这简直是地狱的洞穴。但毕竟有些可以种植香蕉树的地方,只要能哄着当地人干活就行。反正你怎么着也是赌博,山姆思索着。他准备好往回走了。 如恩看到他失望的样子,脑子飞快地一动。他知道只要让这些傻瓜美国人看一点儿森林中的石头,他们就会毫不吝惜报酬的。他那酒鬼脑袋瓜子把一切恐惧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也许我可以带阁下看一看魁扎尔安眠的地方?也许借(这)能值五十个比索,嗯?先生?”他满怀希望地问道。 山姆竖起了耳朵。“魁扎尔!胡说八道!中美洲任何一个街头流浪汉有求于人的时候都会领你去看那位神话中的上帝安眠的地方。我在犹卡坦已看够了不值一钱的石头。再说,古代的玛雅人压根儿没在太平洋沿岸建造过城市。” “借似(这是)不一样的。”如恩执意说,他兴高采烈地注意到山姆并没有不给他五十个比索的意思,贪婪使他忘记了一切迷信的恐惧意识。“借似(这是)——像你们说的——金(真)家伙。我有一次在满月的时候听过祭司的演讲。” 山姆考虑了一下。东面六英里的地方巍峨的马德利山岭绵亘起伏,赫然耸立。一座光滑对称的圆锥形山峰懒懒地向空中喷着烟,有气无力地,好像它已经这样喷了不知多少年代。 “干!”山姆突然决定了。香蕉的事干得不太好,考古也许能行,“但是记住:找不到魁扎尔,就不给钱。” 他现在站住了,失望地凝视着火山光滑的侧面和半山腰上半被草木遮掩住的一座低矮而又平淡无奇的金字塔,它几乎隐藏在火山的阴影中。毫无疑问,玛雅人的遗迹,并且是在一块处女地上。但他见过几百个类似的遗迹,而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魁扎尔在这里面。”如恩执意说,“先身(生),请各(给)我五十个比索,然后让如恩会(快)走,魁扎尔也许会发怒的。” 山姆摇了摇头。“不给,”他咕咕哝哝地说,“让我看魁扎尔,我加倍付钱。” 但已经没人在听他讲话了。那混血儿的赤脚突然一转,他惊呼一声,一头扎进繁茂的密林中去了。 “嘿!见鬼!”山姆大吼一声,抖动了一下手枪。 然后他停住了,嘴巴可怖地半张着。他看到一些悄然移动的人影无声无息地穿过荆棘丛,消失了。玛雅人!他们几个小时一直跟踪着他,尾随他闯过森林。他断定如恩永远也回不到圣弗里普了。山姆·沃德要回去的话,也是凶多吉少。他镇静地思考着。 他缓缓地向山腰上草木丛生的金字塔退去,手枪对准四周丛林中极微小的动静,但什么都没有。假如他可以攀上倾颓的、草木葳蕤的山坡,他也许能够搞清自己的处境,在密无通径的森林中找到一条山路。 他脚下一陷,踉跄几步,然后他猛一转身,神经高度紧张。那里,在山坡的脚下,有一个几乎完全被一片爬山虎掩住的黑洞。他的脚已踹断了坚硬的藤蔓,把它们豁然分开。 他仍然小心翼翼,一边随时准备听到冲破空气的号角声;一边弯下身子查看这个洞穴。幸运的是他带着一个电筒。他向下照去,搜寻的光线照亮了一个通道,陡峭下倾,笔直地向无底的深处伸去。 山姆兴奋地扒开剩下的藤蔓,他甚至忘却了埋伏中的玛雅人——他们正等待看杀死这个侵犯他们古老秘密的人。也许不管怎么说那个杂种醉鬼说对了,因为这个通道是人垒砌而成的,而且与犹卡坦的那些金字塔风格迥异。一种似曾相识之感牵动着他的大脑。他突然恍然大悟:他曾经在埃及胡夫大金字塔下见到过和这一模一样的通道。 他跪下来,嗅了嗅空气。空气阴冷潮湿,带着一股地底下的霉臭味,但还可以呼吸。他迅速地向后一瞥,森林中寂然无声,甚至连鸟啼都听不到。他冷笑了一声。玛雅人在耐心地等着呢,时间对他们并不特别宝贵。好吧,让他们等着去吧,他离死还远着呢。 此时,金字塔吸引着他,使他迫不及待。尽管那上面草木丛生,它的形状本身还是显示出埃及的影响。假如他能够证明这个论点,那么玛雅人的全部问题也许就迎刃而解了。他哈哈大笑。他并不异想天开,他突破重围回到圣弗里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后他一耸肩膀,就像市长曾经耸过的一样,甚至象克里奥恩两千多年前耸过的一样。他的生命在神的掌握之中,同时…… 他悄悄地钻进通道,石块尘土在身后纷纷滑落,回声就像沉闷的雷声。他小心翼翼地用电筒照着,择路而行,一直向下。墙壁凿得很粗糙,但衔接紧凑整齐,毫无雕刻装饰。里面很冷,空气有些臭味,这意味着隧道没有其它的出口来形成空气对流。 他谨慎警惕地一步一步地往下走。身后是玛雅人,痛恨他亵渎他们的秘密;而前面是——什么呢? 他很快就搞明白了。他茫然地注视着一道挡住去路的坚实墙壁,隧道突然中断了。他仔细地用电筒扫射着它的表面,他的心一跳,他隐约看到了细微、笔直的罅缝,因年长日久而淤塞遮掩住了。不知道多少年代以前,最后一块封顶石被推入其位。这意味者这里面有一座早已为人遗忘的密封的墓室。 如恩曾谈到魁扎尔,面色不悦的玛雅人也这么说。当然那是荒唐可笑的。魁扎尔只是一个神话人物,就像……就像宙斯,波希东和所有的希腊众神一样。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进去,即便他不能活着向世人揭示他的发现也罢。但如何进去呢?这巨石一定重一吨多,在这样细微的罅缝中,甚至都无法探入一个指头。这需要用强力钻机耐心地钻开。这种无异于上天摘月亮的念头使他不禁哑然失笑。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在埃及有这样那样的传闻:关于巧妙的技术;关于能平稳地移动巨石的秘簧。可他从未亲见,和他谈过话的人中也没有亲眼见到过。总是有那么个不明不确的第二者,第三者,甚或第四者听到担保确有此事的人说过。 尽管如此,他还是用敏感的手指摸索着,叩击着,试探着。突然,他一阵狂喜,他的食指触到了一个又小又浅,只有在压力下才能辨别出的凹面。他猛地一按。 他眼前的墙壁似乎悄无声息地隐去了,他甚至都没看到巨石在它的枢轴上旋转。前面红光闪闪。 他猛地冲了进去,迫不及待地用电筒四下照看。他的喉咙中冲出一声欢呼,但又莫名其妙地在嘴唇上滞住了。他身处一个粗粗凿就的墓室,四壁都是坚硬的大石块垒砌而成的。一束奇异的射线从对面墙上的小壁龛里源源而出,跳跃着越过他射向入口的方向。这本身就足够使人兴奋了。但在被那神奇光线照亮而微微作声的昏暗的一角,在从坚硬的石头上刻出的一个凹室中,还躺着一个四肢伸开,一动不动的人。 当然是死人,但奇怪的是竟栩栩如生,面色红润。无数年的禁闭在他身上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看上去他只不过在睡觉,在等待着某个末日的审判。 山姆向前挪去。他感到四肢莫名其妙的迟钝,呼吸沉重。墓室中有一种奇异的黄烟,随着内部的亮光而闪闪发光,阴冷潮湿地缠绕着他。山姆毫不介意,将自己心脏砰然的跳动归因于这个发现引起的兴奋感。 躺在石床上的那个人头发金黄,皮肤白皙。他那用防腐香料保存完好的古人气质的面容五官端正、轮廓鲜明,好像刻在徽章上的雕像一般。裹着四肢的甲胄,仍不失光泽,闪闪发亮。 各种乱七八糟的理论不请自来地闪进山姆的大脑。这不是黝黑皮肤玛雅人的酋长,那么这是——魁扎尔?关于给玛雅人带来文明的那个来自太平洋的聪慧睿智、碧眼金发人的传说,难道这可能是…… 此时,就在此时,山姆·沃德才感到喉咙哽塞,像在噩梦中一样,四肢难以移动,皮肤上一种触电般的刺痛。毒气!防腐气体。这种气体的秘密已在漫长岁月的迷雾中失传了。毫无疑问,就是它防腐的性能使得这具金发的木乃伊如此完好如初。他必须立即出去——先让它消散掉…… 涌上他嘴唇的喊声莫名其妙地微弱。他进来时穿过的那个带轴的石块不见了,眼前却是一座浑然一体,坚实的墙壁。他没有听到它在身后关上,但他敢发誓听到了喉咙中挤出的窃笑声和一双赤脚偷偷摸摸拍打地面的声音。玛雅人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匍匐上来,已经将他永远地封闭在这里了! 他注视着石块上发出神秘光彩的荧光盘,他的思路非常古怪地变得朦胧了。他试图笑一声,声音沉闷,遥远。命运的嘲弄!他已经得到现代最伟大的发现,但却不能到屋顶上去大声呼唤。魁扎尔已经报复了。也许,在将来的某个时候,未来的考古学家们打开这座墓室,发现这个难以置信的景象——一个身披程亮盔甲的金发神,和另一个穿着粗卡其布,显然是属于二十世纪的木乃伊。他可以想见他们迷惑的神情和他们那各种各样的学术解释。 手电筒从他麻痹了的手中跌落下去。他垂着的四肢摆动着。他想呼吸,不行。他的心脏已经不跳了。他在一个浩瀚的黄色海洋中飘浮着。他的大脑有一瞬间努力思索,但无济于事。他摔倒了,伸开四肢,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手电筒沿着石头地板发出漫无目标的光线,终于熄灭了。但铅球中的红光仍像两千多年以来一样闪闪发亮。外间世界中,时间沉闷地逝去。文明兴衰,此起彼伏;战争洗劫大地;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墓室之中却是一片寂静统治的世界。镭钟以其无尽的能源燃烧着。两个躯体,并肩而卧,寂然不动,完好如初。外面暴雨狂风,炎炎赤日和随风飘来的种子在低矮的金字塔之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土壤。玛雅人被遗忘了。最后的一名祭司,郝梯普的子裔,泪眼矇眬,无望地做了最后一次祷告。如恩在大地母亲中腐朽成泥,两个肩胛骨之间还插着一支小小的毒镖。山姆·沃德也被人遗忘了。在圣弗里普引起了几周的慌乱,但也不过是半心半意地搜索了一下,再说也根本无法断定他在森林中的什么地方走失了。 克里奥恩——一个希腊人,与山姆·沃德——一个美国人,两个不同时代的后嗣,在地下的死亡中永恒地连接在一起。人世变迁,走向一个奇异的未来。 三 当汤姆森走进将把他带到希斯潘地底最深处的传送道时,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近乎粗俗的恼怒情绪。他不愿意离开他的中层宅邸,那儿有他的家,他的实验室,他的设备,还有他的计算间。为适应他弱不禁风的体质而仔细调整了气压:气温与能使他的大脑有效工作最适合的温度相差不到百分之一度。在他五十年的生涯中,他离开自己的层区还没超过六次,而且从未下到这个深度,直到工人阶层最底层的采掘点去。 他为什么要去呢?在希斯潘的社会制度中,他占据着自己一定的地位,这是生来如此,既舒适又无可更改。任何其它的生存方式都是不可思议的。奥尔加克们是从来就有的,而他的阶层——技师阶层——也总是必不可少的。至于工人们嘛,没人关心。他们在地球的脏腑中终生劳累,照管着使希斯潘得以生存的巨大机器,卑微下贱,默默无闻地干活,吃饭,死去。 汤姆森在沿着希斯潘垂直伸展的管道中稳稳下降。一个力场总是在管道中嗡嗡作响,行人用他们皮带上携带的电阻器来调节上升下降的速度。只要轻轻向左或向右搬动电阻箱的拉杆,对力场或正或负的阻力就很快达到所需的程度,以此来决定速度和飞行方向。 汤姆森穿过了低级技师的中层。他凸出的秃脑门蹙了起来。是哈利恭敬而又固执地恳求他到地下采掘场来。该死的家伙,那张扭歪的脸和那副手舞足蹈的姿势!难道他就不能自己处理这个所谓的新情况,免得打扰汤姆森全神贯注的思考吗?难道他就不知道一个总技师娇弱的身体和大脑是多么高度的有条不紊,又是多么易受干扰吗?在这工人的底层真是苦不堪言,这里只适于那些笨蛋,气温变化竟高达一度之多。 他一边向下降落,一面打颤。他又打算回到自己的层区去。让哈利自己应付那个问题吧。但哈利显然是乱了手脚,甚至有点吓坏了。而且假如出了乱子,奥尔加克要找他——汤姆森负责任。他叹息一声,加快了下降速度。 随着“咔嗒咔嗒”的信号声,各个阶层一晃而过,一层接着一层。每一层都在希斯潘社会中占据一定的位置。他已经过了十个低级技师区,穿过储藏层,孵育层,辅助动力单位;然后,他飞过许许多多拥挤不堪的工人室,合成食物丸工厂,越过复杂的机器和火焰永恒的原子破裂器层。 在传送管道的力场中,还有其他上下的人。当他一晃而过时,大家都向他打招呼。一些平级的人优雅地点头致意,其他人按住所的层次以不同程度的卑微态度向他致敬。他将脑袋适当地一垂,手一扭作为回礼。突然,他细长的身躯几乎一弯到底。 一个年轻人刚跨了出来,走到工人膳食层的下台上,扭动了电阻箱,顺着传送道升了上去。他身材高大,体格匀称,既不像汤姆森那样又细又长,前额突出,也不像工人那样笨重。他的动作敏捷而优雅;栗色的头发闪闪发光;他相貌堂堂,贵族气派,显示出受过高等教育。 不论是对工人、技师或同级,他都一律投以直率而随便的一笑。仅此一点就使他不显得傲慢自大,但他的奥尔加克同僚们却对此大为反感。 他对卑躬屈膝的汤姆森报以同样的一笑,便去了。一个栗色的怪物,向最高的奥尔加克层区飞去。汤姆森直起腰来。他如此地惊慌失措,甚至当一个工人卑恭地向他致敬时,他都忘记了适度而又周全地点头致意。 贝尔顿,一个奥尔加克,去工人层做什么?当然了,对一个奥尔加克的来去行踪提出疑问不是一个技师——总技师也罢——职权范围内的事,但非常偶然的,而且只在有很更要的原因时,统治阶层的人才肯屈尊离开他们的公园和宫殿。汤姆森意识到贝尔顿与他的同僚们大不相同。与其他人,像加诺——阴沉昏暗的脑袋瓜子——在一起时,汤姆森知道自己的地位,表现极为自如,而对贝尔顿,却非如此。 这个黄头发的奥尔加克对所有层区的犄角旮旯都感兴趣,到处问长问短。他还向汤姆森以及他的同僚们询问过某种技术和科学问题。事实上,他有时还和一个工人攀谈。这本身就是前所未闻之事,汤姆森对此大不以为然。每个人都应该恪守本分,循规蹈矩,即便是个奥尔加克也不例外。 升降井的底部弹射出来,承住总技师。他在恍惚之中几乎没来得及拨拉杆,就在悬浮中停住了。三千英尺的下降已经到头了。 他打着颤,将单薄的衣服裹紧了削瘦的肩膀,轻轻咳嗽着。他敏感的皮肤觉察出这样的深度中令人不可宽恕的温度变化。可不,这确实比血温低了一度半,只有在那种不变的环境中,他的身体方能感到完全舒适。 哈利正在传送管道的底层等着他。他那副长着尖鼻子的相貌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但一见总技师便舒展开来。现在,他可以推卸掉肩膀上所有的责任了。哈利,像所有其他低级技师一样,只能最小程度地承担起像独立思考和行动这样费力的东西。他属于与工人直接接触的阶层,监督他们的操作,指挥他们的行动。他们组成管理部门,而总技师只负全面责任:做计划,进行实验,科学发现。 “这是什么意思?”汤姆森严厉地问道,“难道就因为你太懒惰而不愿意自己思考解决问题,就非要打扰总技师重要的思考吗?” 哈利患有神经性抽搐症。两个阶层中的许多技师都患有这种病,神经系统与血管比起来过于发达了。他的近视眼急速地眨动,胳膊和腿不由自主地颤动着。“很抱歉,汤姆森,”他低声下气地说,“打扰你的思考了。但出现了一个新情况。你看,你指示让一队工人从下面的岩石中爆破出新的区域,我被指定负责。” “我知道,我知道!”汤姆森不耐烦地咆哮着,“我们的原子破裂器需要更多的燃料。接着说吧!” “简单说是这样,”哈利急匆匆地说,“按照正常的程序,我在命令爆破之前打开了介子发射器,因为有时会发现可以另作它用的其它物质嵌埋在岩层中。我敢说,当我看到射线暴露出的东西时,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了。我停止了所有的工作,立即与你联系。这是一个不在我管辖范围内的问题。” 汤姆森问道:“你看到什么东西了,吓得你丧魂落魄的?” “你自己决定吧,看!” 他们站在最底层之下。在几千年的进程中,因为希斯潘需要越来越多的动力,城市下面的坚硬岩石已逐渐钻得越来越深了。岩石用震荡电子噪声器粉碎,产生的粉末喂入原子破裂器中,在那里,在屏蔽高温炉中,电子从原子轨道上激发出来,正负电子立刻湮没,所产生的能源供给为城市提供动力的所有巨型机器。 一个从闪光发亮的石英岩中爆破出来、尚未竣工的岩洞中,站着四十名工人。他们身强力壮,高大魁梧,他们躯干上肌肉隆起交错。这些工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令人乏味的机器和粉碎器旁,耐心地等着他们的上司会商结束。即便等上几个小时他们也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这都是日常事务。 他们轮班干活,然后回到膳食层,在长形的公共饭厅中默默地吃营养丸,再移到交配区,进行了必要的活动,然后再升到娱乐层——在那里,他们可以得到珍贵的几个小时交谈,争论,开玩笑;观看经过选择、无害的喜剧声像,并边看边不假思索地哄堂大笑。然后,一见信号,又移到最后的寝室,在那里直到被信号唤醒,继续那无休止的循环。 哈利的手指哆哆嗦嗦移到介子线发生器控制键上,打开了它。机器嗡嗡作响,发出蓝光。坚固的岩石好像在它面前解体了,变得像最清晰的玻璃一样透明。汤姆森凝视着,不由自主地骤然一动。一个总技师在下级面前显示出粗俗的惊讶之状是有失身份的。 一座精致的金字塔模糊的轮廓在下面隐约可见,它被包在一层紧裹的压力岩层之下。在它锥形的塔身中,显出一条如沉积泥沙和颓塌的石头淤塞了的墓道,它的尽头通向一座阴暗的墓室。他迅速跨上前去,调整了射线的深度,使其中的物体浮雕般清晰地叠显出来。 两个躯体平躺着。一个身着锃亮的盔甲,四肢舒开躺在一个壁龛中;另一个好像是无意识摔倒的,曲蜷在石头地板上。无论从相貌还是从服饰上看来,哪一个也不是希斯潘人。他们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保存得如此之好,就好像他们刚刚睡着了一样,但又显然是死了。一种略略泛光的黄色气体充满了墓室。 汤姆森蹙了蹙退化了的鼻子。射线发生器边上的精密仪器疯狂地波动着,强大的辐射线穿透一层层的岩石。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极不适宜的惊呼。在封闭的墓室一角中,他看到一个圆球的影子,一道道细微的辐射线正从它的那些小眼中源源射出。金属镭!在无数的年代中,它的原子衰减着,无休止地放射出一定量的阿尔法、贝塔和伽马射线! “我们怎么办呢?”哈利忧心忡忡地说。 有一阵功夫,汤姆森的肩头垂了下去。他真不希望承担作决定的责任。在这种紧急情况下,他是否应该告诉加诺——奥尔加克的头头,让他下命令呢?然后,他伸直了瘦弱的身子。不,这是他权力范围之中的事,他必须亲自处理。 他力图不使自己的声音颤抖,发出了他认为是斩钉截铁的命令:“哈利,将外围的岩石层粉碎掉,然后再粉碎掉墓室的内壁。但留神别碰坏了里面的任何东西。我们必须检查这两个陌生人的躯体。谁知道他们就在这希斯潘的地基之下埋了多么久。” 哈利发出命令。工人们顺从地行动起来。钻机嗡嗡响,穿透坚硬的岩石,就好像穿透融化了的黄油一样。粉碎机将四周的岩层吹成微不可见的粉尘。粉尘马上被吸入真空输送管,又在回旋的气流中输入上层的原子破裂器里转换成动力。 “够了!”哈利做了个手势。 钻机嘎然而止,粉碎机也停住了。最后薄薄的一层消失了,墓室暴露在眼前。稀薄的黄色气体涡旋而出,沐浴着两个寂静的躯体。一声令下,一个工人笨拙地走到放置镭的球体跟前,将它投入一个铝制的容器,封住顶端,至于他的手是否会在这个过程中被致命的辐射线灼伤却关系不大。 哈利直吞唾沫,两只眼睛差点儿从脑袋上弹了出去,他脸上的皮肤随着急剧的抽搐而扭歪了。“看!汤姆森,”他有气无力地喘息着,“他们活着!” 汤姆森觉得汗珠从他的秃脑门上沁出了,尽管这里的温度低于他所适应的温度一度多。工人们显得局促不安,低垂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情。总技师还足够清醒,严厉地命令他们回到自己的层区去,虽然他们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这是破例的,但他自己的处境也是前所未有的。 工人们匆匆地走了,拽着脚步走进传送管道,迅速上升到空荡荡的膳食层,边走边议论所见的事情。 只有汤姆森和哈利留在那里,面对着这两位起死回生的人。 四 山姆·沃德首先回到中断的生命进程中来。他被置于抑制性气体中的时间比克里奥恩短。当保护性气体消散了,新鲜空气取而代之时,他睁开了眼睛,打着哈欠,无意识地舒展开四肢。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头几秒钟,他就好像只是从一个特别深沉和益于健康的睡眠中醒来一样。 然后他眨了眨眼睛。他在做梦吗?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那是些什么怪家伙,这么盯着他,好像他是一种种类的昆虫似的。他的目光落到了披盔戴甲,舒展开来的躯体上。那躯体正在蠕动,坐了起来! 山姆惊呼一声,顿时清醒了。圣弗里普,如恩,森林,金字塔,玛雅人,跌入这个洞穴,陷入圈套,然后是……一片迷茫…… 他一跃而起,枪“嗖”地一声出了套;端平了。“好吧,”他声色惧厉地说,“你们装什么蒜呢?”他是冲着面前两个怪人发问的。这个森林出来的怪东西越来越多。他们不是玛雅人,但他们也不是他所见到过的任何人种中的人。还有充斥着山洞后面的那些复杂机器,他有足够的物理和工程技术知识来判明那些东西比1937年的水平先进得多。 汤姆森审慎地摇了摇头。这件事的确得找加诺。他的脑子敏捷地转动着。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是个总技师,他知道一些那个世界在灭亡之前阴暗年代中的历史。希斯潘曾被隔绝在一层保护膜中。他们是那些早期时代的原始人,不知怎么封闭在这地下的墓室里,掩埋在多少个世纪生成的岩石之中。装有镭的圆球,已经消散了的气体,虽然使机体的一切生理活动停止了,却完好无损。 至于那个陌生人说一种希斯潘语的古代变种也没有使他惊奇。地球在灭亡之前曾有一种通用的语言。还有他手中的那小块奇形怪状的金属,那显然是件武器。毫无疑问,坚硬的球状物会从它的开口中射出来。他并不害怕,技师阶层天生就没有恐惧感。而且,只要一碰身边粉碎器上的按钮,那个陌生人,他的武器和所有一切,就会被送去喂原子破裂器的能源装置了。 “装蒜?”他缓慢地重复着,“我不懂这个词,但你得做许多解释——你,你的伙伴,还有这——你们作为死人躺着的地方。我得请加诺讯问你们。” 山姆·沃德垂下了手枪。这个穿着闪闪发光的质料,系一条皮带、秃顶高额,个头矮小的人,说话时用的那奇怪的,缩短了的音节使山姆惊讶得目瞪口呆。在某种意义上,这是英语,而且听得懂,但是…… 这时,克里奥恩轻捷地立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马其顿短剑。看上去好像是凡人中的神——他那漂亮的金发和那镇静碧蓝的眼睛,用迅速的一瞥将所有的人都收入眼底。那么,这就是未来喽。一万年过去了,世界屋脊上的大智者并没有撒谎。他失望,又有些轻蔑。这些就是未来的人吗?一个亚历山大时代的希腊人,满腹亚里士多德和伊斯基罗斯[16]的学问,能和站在他面前的这些又细又长,瘦弱不堪的家伙为伍吗? 然后,他和山姆·沃德的目光相遇了。噢,这个人却迥然不同。他颇为赞许地看到对方那高大、肩宽背阔的身体——力量的证明,发达的肌肉,坚定的灰色眼睛,成“一”字形的眉毛,这是一个可以把战斗当游戏,并明智地做出判断的人——健康的体魄。 山姆迷惑不解了。魁扎尔复活了,这些其他的人……真他妈的越来越糊涂了,简直是作噩梦。 他忽然转向克里奥恩:“你究竟是谁——魁扎尔,玛雅人,还是什么?” 克里奥恩平静地注视着。他不懂这种语言,说实话,它带有点儿野蛮的味道,带有刺耳的辅音并缺乏流畅的元音。但是他懂得这两个词——魁扎尔,玛雅。就是那些古铜色的西米里人[17]——自称为玛雅人,并把他称为魁扎尔,对他顶礼膜拜。 “我不懂你的语言,我的未来的,也就是现在的朋友。”他镇定地说,“但我听出了‘魁扎尔’和‘玛雅人’两个词。野蛮人把我称为‘魁扎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但我是雅典的克里奥恩,跟随伟大的亚历山大远征。我的船被刮到了一个陌生的海岸上。郝梯普和埃及奴隶焚毁了船,断绝了归路。一个希腊人不应该在野蛮人当中虚度年华,蹉跎岁月。因此,我利用了大智者教给我的某种魔法,一直睡到未来,希望那时可以遇到更配与一个雅典人交谈的人。一万年应该过去了。我承认你在这里使我很高兴,陌生人。但这两个人我却不屑一顾,他们也许是你的奴隶吧?” 山姆·沃德甚至都没觉察出自己已把枪装回了枪套,所有这一切简直太令人不可置信了。先是两个说着变了样的英语,弱不禁风的家伙,但显然属于一个先进的文明。现在这个身披锃亮盔甲的神,起死回生,用古希腊文硬说些简直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山姆在学院只学过希腊文,他辨认出了这所有语言中最高贵的语言那长长的抑扬顿挫和有力的语气。 他拼命地摇了摇头,想澄清混乱的头脑。一万年过去了!那对他来说就意味着八千年。我的上帝!难道他睡了这么长时间吗?这两个人就是遥远未来的代表吗?他开口说话,搜肠刮肚地寻找着隐约记得的希腊语。 但汤姆森认为已经浪费不少时间了。他已经听懂了这个穿粗纤维服装人的语言,但听不懂这个穿着亮闪闪的盔甲的一位。 “够了。”他决然打断,“这些事儿要加诺——奥尔加克的首脑来解决。你们跟我来吧!” 山姆渐渐地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见到对他敞开大门的这种难以置信的冒险举动,他的脉搏甚至都急跳起来。“OK”,他说,“带我们去见这个加诺吧。” 但克里奥恩纹丝不动。他听不懂汤姆森的话,但手势是明晰无误的。可是他绝不听从一个奴隶的命令。 山姆猜出了他的念头,咧嘴一笑。“不要紧,我的朋友克里奥恩,别名魁扎尔。”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希腊文,“这些人就是你告诉我的那个未来的人。他们不是我的奴隶。我本人来自另一个时代,大约在你之后两千年。我的名字叫山姆·沃德,我的国家是美国,美国在你的时代是不存在的。我跌进了你的金字塔,并和你一道睡着了。我想他们不是要伤害我们。” 克里奥恩又惊又喜,他的脸开朗起来。“你会说希腊文,山姆·沃德。但你说的跟野蛮人一样,口音不对。”听到这个,山姆狡黠地作了个鬼脸。他学院中的教授曾极其细心地推敲这些口音,他们断言说,这代表了真正雅典希腊文的所有纯洁性。 “至于怕伤害,”克里奥恩骄傲地挺直了身子,故意比划了一下他的剑和投枪,“我的这些精良武器足够抵挡这些孱弱的家伙,这些所谓未来的人。” 山姆更清醒一些。他预感到即便自己的六弹仓左轮能够快速地喷射致死的子弹,可能也无法抵挡公元一万年这个时代所拥有的无法想象的武器。膂力,冷钢,在这种情况下更是不值一提。但克里奥恩除了刀、枪、弓外,对其它的武器当然一无所知。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跟随着这两个人。汤姆森和哈利虽然其貌不扬,但显示出某种力量,使人感到——不抵抗乃是明智的。他们来到巨大的传送管道。山姆望上去,看到它那盘旋的出口伸展到几乎五千英尺的高度。他纳闷儿了,难道让他们顺着这光滑、冰冷发亮的井壁攀上去吗? 汤姆森从备用箱中拽出两个电阻器来,绑在两个陌生人的身上。“照着我做,”他说,“别害怕。” 山姆顺从地把拉杆推过去,克里奥恩明白了,也照着做了。山姆·沃德禁不住发出了惊骇的一声尖叫,克里奥恩呼唤着迅速之神——赫尔墨斯。他们以惊人的速度腾升而上。 山姆在平稳上升的时候瞥了几眼伟大的文明:通向挤满了熙熙攘攘人群层区的平台,那些燃烧、呼啸、转动、盘旋的巨大机器,一望无尽的住宅,几英里长的灿烂夺目的奇异景色;实验室;充满了鼎沸般喧嚣的巨大区域,一层又一层……直到他感到头晕目眩。 然后是新的层区——一个奇异的世界。底下充满了生命,到处是机器和技术,广阔无垠,四通八达。而这里,柔软翠绿的小块土地在晶莹似露的人工照明下熠熠泛光,到处是奇花异香。一个微波荡漾的内湖,碧蓝如镜,湖水温暖异常,香气袭人。五光十色的建筑,布局宽敞,轮廓曲折柔和,优美雅致。高贵的人形,用漫不经心的目光透过透明的住宅注视着飞速腾升的他们,又回到自己的嬉戏悠闲之中去了。 突然,巨大的管道到头了。汤姆森作了个手势,并把拉杆扳到空档。山姆和克里奥恩也照样做了。哈利已经在低级技师的层区和他们分手了。只有总技师可以与奥尔加克们交谈。 他们下滑,停住了。忽悠落到着陆台上。有那么难受的一会儿,山姆以为他在滑下去,会笔直地掉下他刚刚飞上来的五千英尺的高度。当他脚踏实地时,他的肌肉感到一阵轻松。 汤姆森招呼他们往前走。墙上的一扇暗门开启了,他们走了进去。 古希腊人和中时期的美国人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呼。山姆眨着眼睛。起初他们好像是来到一个光线柔和的天空之下,头上的弯顶就像苍穹一样:群星闪烁,银盘高悬,沿着轨道缓缓地从一边向另一边移动着。然后他才意识到这是什么了。一种秘不可见的机器投射到穹形的圆顶上,再现出一个精巧绝伦,宏伟壮丽的古代天空,简直就像二十世纪的天文馆一样。这意味着这座建筑,或说城市,或者世界,不管它是什么,浑然一体,与地球的其它部分隔绝——是一个宇宙间自给自足的整体。 山姆不及遐想,汤姆森招呼他们走进一个泪状的白色金属运输器。他们坐了进去。一按机关,他们腾空而起,在低空中飞驰着。山姆估计以每小时五百英里的速度在层区上空一掠而过。这玩艺儿既无引擎,也无传动装置,连螺旋桨都没有。他们甚至都感觉不到迎面拂来的风。山姆只能推测,大概这个神奇的机器带着—层静止的空气一起飞行。 克里奥恩向他紧贴过来,凶狠地攥紧手中的剑。这是他一无所知的魔法。山姆向他鼓励地一笑。“我的时代也有像这样的东西,”他对他说,“这比马和战车要强。” 他们两人之间已产生了某种了解。他们感到在他们两人之间比代表未来的汤姆森更有相似之处——而且山姆能说希腊文,尽管说得很蹩脚。 山姆屏息静气斜倚在一边。他们在掠过一座天堂!直到拱形地平线明亮的斜线上,到处都是白光闪烁的住宅,高雅的花园,清澈透明,一望到底的人工湖。威风凛凛的人物乘坐着和他们一样的飞行器疾掠而过。这些人像他们一样高大,体形优雅匀称,与引导着他们的技术师迥然不同。在这里丝毫不见机器、动力和下层熙熙攘攘的人群。 “不知怎么,我感到,”山姆咬着牙说,“我不会喜欢这些的。”但他们来不及多看了。飞行车下降,滑翔着降落到一座金色和蓝色交相辉映的建筑物前。他们身处一座巨大的花园之中。喷泉飞溅,乐曲柔和,满枝繁花艳丽的大树在看不到的微风中摇曳。 他们默默地下了车。汤姆森踏上了一块长方形的红色金属,卑微地冲着空墙鞠了一大躬。山姆眯起眼睛瞅着他。 克里奥恩得意地一笑,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不过是个奴隶而已,”他对与自己一起被投入到这个未来中的陌生侣伴说,“只有奴隶才这么卑躬屈膝。我们马上就要见他的主人了。我,一个自由的希腊人,和任何人都是平等的。” 建筑物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进来吧,汤姆森,你做得好。”墙壁好像是自动地滚开了。他们走了进去,墙壁又在他们身后合上。 五 汤姆森局促不安地说:“请原谅这非同寻常的打扰,奥尔加克的首领。但只有你能解决这个问题。” 山姆和克里奥恩略略站开。两个人都站得笔直,骄傲地昂首挺胸。两个人一般身高,希腊人碧眼金发,面部线条分明;美国人肤色略黑,饱经风霜,目光敏锐,下巴有力。两千年的文明将他们分隔开来,但他们都是真正的人。在此种意义上,汤姆森却不是,尽管有他全部的学识和智慧也罢。 蓝色和灰色的眼睛从容不迫地凝视着加诺——希斯潘城的最高领袖。加诺并不像大部分他们飞速掠过一眼的那些奥尔加克。膀大腰圆的他,身材魁梧,四肢健壮,头颅庞大,面色清癯。他的头发象深夜般的乌黑,鼻梁高耸,但他的眼睛果断坚决,洞悉一切,而又令人不可捉摸。他坐在一张无背长沙发上,细长的手指悠闲地摆弄着面前一张桌子上的镶板。那上面,五颜六色的方块毫无规则地明灭闪烁着。信号板,山姆正确地判断道。 加诺点了点头。“我知道,汤姆森。”他粗暴地说,就像一个过于忙碌,不愿浪费宝贵的一分一秒的人一样。“我已经收到了你的发现和到来的视听信号。”他转过身来,从浓粗的眉毛之下敏锐地打量着两个古代人,说:“一个说不地道的希斯潘语,另一个则却不会,我们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他略略提高了嗓门,“贝尔顿,把这两个从我们城市的地基中‘生’出来的人带去,教给他们正确的语言,这样我们可以随便地谈一谈。” 从长长的、陈设简洁的房间一角冒出一个人来。山姆先前并没有注意到他。他举止随便地走了过来,笑着,整个脸都笑逐颜开。山姆立刻对他产生了一种好感,“这个家伙还不错。”他自言自语地说。 贝尔顿是一个奥尔加克,统治阶层中的一员。但看来他对自己的地位却不甚介意。他甚至冲汤姆森咧嘴一笑,这使得总技师不安起来。这不合尊卑之分。他知道自己的社会地位,而且贝尔顿也应该知道。但克里奥恩松开了宝剑,他也在这未来的奥尔加克身上辨出了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完全合他心意的人。 “奇怪,”山姆注视着这一对,心里想着,“他们何其相似呀!高傲地昂着头,光亮栗色的头发,线条明晰,古典式的面容,那种从不知高贵者为何物的傲慢神情。他们会和睦相处的——尽管他们相隔一万年。至于我,”他耸了耸肩膀,“这位贝尔顿看来不俗,但加诺,其他人,整个这一套,恐怕就……” 贝尔顿带着某种揶揄的意味说:“跟我来,你们这二位遥远古代的幸存者,让我来教给你们我们高尚语言微妙的复杂性。然后,你们可以判断离开你们自己的时代,来到这高贵的等级制度社会——即希斯潘中是否明智。” “有时候,”加诺严厉地插嘴说,“你的胡说八道使我厌烦,贝尔顿。” 年轻的奥尔加克鞠了一躬,眼睛狡黠的一闪:“尊贵的加诺,有的候我也觉得厌烦,这就是对生为奥尔加克的一种惩罚,” 加诺皱紧了眉头,猛地转向技师:“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吧,汤姆森。” 总技师嘟囔出几个表示顺从的词来,便逃之夭夭了——脸上带着一种受了惊吓的表情。山姆咧嘴乐了。他觉得,汤姆森的性格倒颇有点像个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小市民。 克里奥恩对边上的美国人嗫嚅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说,”山姆告诉他,“要教给咱们他们的语言。我已经知晓一些了,但对于你可能要困难一些。” 贝尔顿把他们带出会议室,引进了一间侧室。侧室四壁装饰着冲压成形,金色的抽象图案。 山姆问道:“你们想怎样使我的新朋友克里奥恩大有进展呢?他是我的时代以前的希腊人,对英语一窍不通。” “英语?”贝尔顿扬起眉毛重复道,“噢,你是说希斯潘语。他会和你这个略有所知的人学得一样快。也许你不大熟悉感应教授器。”他冲着悬挂在一个长长的透明管道头上的金属盔摆了摆手。那管道的另一头伸进了天花板,消失不见了。 山姆摇了摇头。“从未听说过。”他坦白道,“在我的时代,我们用半辈子来学习事物,后半辈子来忘掉它们。” 贝尔顿笑了。“我们奥尔加克人绝不在获得知识上浪费时间。我们的知识都是现成的。技师们含辛茹苦地劳作,我们收集果实。这再简单不过了。一个奥尔加克一出生,或就此事来说吧,你把你的脑袋放进接收室里,高速震荡的短波自动与你本人的脑电波波长调准,用脉冲输入这个管道,后者通向总技师们的住室。一见信号,有关的技师就调整好他自己的发射机。他全神贯注于所需要知识的那个课题,他的思想转换成电流,输入到你的大脑中去,在你的神经网络上留下必要的印象。注意,这样你就已经学到了,既好又不费吹灰之力。” 山姆颇有所感,说:“那么总技师们也这样学习吗?” 贝尔顿好像很吃惊。“当然不是,只是奥尔加克如此而已。但是,还是请你进去吧,山姆·沃德。” 山姆踌躇了一下,咧嘴一笑,然后大胆地把他的脑袋放进头盔。贝尔顿做了必要的调整,然后按了按仪器盘上的按键。 起初山姆只觉得一阵轻微的震颤,轻轻地按摩他的头盖骨。随后,词汇开始流入他的知觉,还有他从未有过的思想。他的头脑再也不是自己的了。陌生的语句源源而入——和他所习惯的一样的词汇,但奇怪地变了形,缩减了,失掉了不必要的音节。一种微妙的感觉油然而生——这个语言是正确的,正统的,而旧的语言则已过时了,不合时宜了。 当贝尔顿作个手势卸掉了头盔时,山姆已经在说希斯潘语——九十八世纪的英语了。“哎,你看,”这个奥尔加克赞许地说,“一切都很简单。现在,你这位被称之为希腊人的克里奥恩,也照此办理吧。” 克里奥恩是个非常勇敢的人,否则他绝不会毫不犹豫地将脑袋伸进头盔中去。他确信不疑,这是一种有力的魔法,甚至比大智老的魔术还有效。亚里士多德和季诺[18]是绝不会赞同这种野蛮的做法的。于是,他走了过去…… 六 回到会议室,四个人又归了座——加诺、贝尔顿、山姆·沃德和克里奥恩。他们现在操着同样的语言,可以相互理解了,但他们的思维程序却大有径庭。而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遗传,环境,习俗,一生所受的教育,缓慢进化的影响,都是无法在瞬间改变的,即便是希斯潘神奇的科学也罢。 加诺彬彬有礼,稍稍有些屈尊俯就之意。他先是耐心地听了希腊人的叙述,然后又听了美国人的补充。对于他来说,他们是古老时代原始的野蛮人,因此有趣。但是比起奥尔加克和技师们来,却完全是卑贱的。但贝尔顿默默无声,如饥似渴地倾听着他们各自描述早期文明的情景:全盛时期的希腊,亚历山大进军亚细亚,以及那个古代城邦国家的文学和戏剧。克里奥恩所表示出来的幼稚的科学概念确实使他也哑然失笑,但是希腊领学家们的思想使他不胜惊叹! 对于山姆关于二十世纪世界的描述,加诺以一种怀疑的态度倾听着,并带着某种挑剔的厌恶。至于那个时代特有的荣耀——科学的进步,可他不屑地嗤之为仅仅是朝向未来的蹒跚迈步而已。但是关于战争、贪婪和人类的争端,关于挥霍和难以置信的徒劳无功,伐尽的森林和枯竭了的矿产资源;关于世界大战和国际联盟;关于集中营和西班牙人的疯狂,所有这些故事,使得他不以为然地连连撇嘴。 “怪不得,”他缓缓地说,“整个世界在你的时代之后不久便灭亡了。你的二十世纪代表了一种倒退,是从克里奥恩的比较高贵时代的倒退,是无用的野蛮状态的复萌。” 听到这些,山姆不由地怒发倒立。维也不乐意听人非难自己的世纪,同时却赞颂另一个世纪,尤其当这话出自第三时代的一个成员口中。“也许,”他怒气冲冲地说,“我的叙述比克里奥恩稍许诚实一些。比如,他缄口不谈他的时代存在的奴隶制度,而他的文明也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 “我并不认为这有任何不对之处。”克里奥恩庄重地宣称道,“让那些头脑迟钝,腰背强健的人来提供给那些能产生伟大思想和智慧的人以悠闲和安逸,这是完全正确的。难道这个希斯潘没有类似的奴隶——技师们和工人们——来创造加诺和贝尔顿这样奥尔加克的花朵吗?” 加诺丝毫没有松弛一下面部的肌肉。但贝尔顿扬头大笑道:“希斯潘的上百个层区啊!甚至在那么早时代的希腊人就已经学会了献媚之术了。你并不完全正确,我的朋友克里奥恩,这些不是奴隶,这只是些固定的社会阶层,每一层都有自己牢固有序的职责。没有这样严格有效的划分,希斯潘就不能长期存在下去。工人们和技师们都很知足安命,”他苦笑着,“那剩下的就仅仅是奥尔加克的最后特权了。” “不如说,”加诺镇静地插言道,“那是你独有的特权。我们阶层再没有其他人感到有必要有这种原始的情绪。有时我想,你是个变态、一个变种,而不是一个真正的奥尔加克。” 山姆转向奥尔加克的首脑,带着某种讽刺的意味问道:“和这个希斯潘的社会中,奥尔加克的真正作用是什么呢?我知道,技师们管理并创造城市赖以生存的机器,工人们出力卖劲来使它们转动,但奥尔加克们呢?” 加诺眉头一皱。“我们生活,”他严厉地答道,“我们才是技师们创造和工人们劳动的原因;我们是花朵,而他们是根、茎和叶子。他们工作,所以我们才能享受。”克里奥恩赞许地点点头。“希斯潘和雅典相差不多。”他说,“你们的制度中有不少优点。” 山姆咬紧牙关。他说:“那从来就是替奴隶制文过饰非的辩护,甚至在这个未来的时代都是如此。你们想过没有,那些奴隶们——把他们称之为技师,工人,希罗特[19],或不论你叫什么——也愿意如此生活?” “他们知足,幸福。”加诺温和地说,“假如你愿意,可以去问汤姆森,这个世界是否好得不能再好了。” 贝尔顿前倾着身子,“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山姆·沃德,你告诉我们的你自己那个世界的状况?那些工人如果不是奴隶又是些什么呢?他们是听人驱使的奴隶,比希斯潘的工人劳累的时间长得多。在萧条时期,他们忍饥挨饿,而受雇的时候又只不过是比较慢性地挨饿而已。他们为他人的利益去作战,去杀人。你们不也有在实验室中辛苦劳作的技师阶层吗?他们不是也为你们的富人、你们的奥尔加克的利益而从事新的发明创造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山姆不情愿地承认道,“但至少他们可以自由选择工作或是不工作。” “你的意思是说选择挨饿。”突然间,贝尔顿的声调中没有了嘲讽,而代之以某种强烈的诚挚,“工人和技师们的境况倒不要紧,他们在希斯潘受到很好的照顾。他们做工,心满意足,愉快幸福。不,是奥尔加克,希斯潘主人的境况极为要紧呢。 “这里,加诺至少有这种幻觉,即他在履行一种必要的职能。总技师们毕恭毕敬地听从他的命令。但是即使加诺从不下命令,这个城市也同样会繁荣。至于我们其他人,我们连这点儿可怜的幻觉都没有。我们闲坐无聊,虚掷光阴,着华衣丽服,听妙曲佳音,食美馔珍肴,高视阔步,东游西逛,议论貌似高难、空洞无物的词句。我们是寄生虫,生无志向,毫无用处。我们是国家身上的赘癌。即便我们消失了,这个城市还会一如既往,毫不受扰地发展下去。” 加诺立了起来,黑色的眉头上阴霾密布。“贝尔顿,”他声色俱厉地说,“就是一个奥尔加克也可能太过分了。” 贝尔顿的鼻孔颤抖着,目光中带着挑战。然后他挖苦地一笑,又平心静气了。“你说得对,加诺,”他嗫嚅道,“甚至一个奥尔加克也可能太过分了。” 克里奥恩困惑了。他很喜欢贝尔顿,但他不能理解他的不满。“假如用哲人大度的方法来对付野蛮人,陌生人而不灵——”他插言道,“就像有时发生的那样,总可以诉诸令人兴奋的战争吧。” 年轻的奥尔加克凄楚地说:“除非是你们二位,再没有野蛮人或陌生人了,希斯潘是世界上遗留下来的一切。” 山姆惊呆了。“你是说纽约,伦敦,巴黎,还有那些伟大的国家那已经被消灭掉了吗?怎么被消灭掉的?为什么?” 贝尔顿好像没看到加诺紧锁的眉头,或者是看到了,但毫不在意。 他回答说:“这个故事不常说起,而已只讲给奥尔加克们听。但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曾一度存在的外部世界,就是告诉你们也无妨。在你的时代之后不久,山姆·沃德,在大约二十七世纪,那时存在的国家一步步地退回到自己的疆界中去。这是你自己时代逻辑的——即便是疯狂的也罢——发展趋势。民族主义,自给自足,我相信,是那个时代的口号。 “进程加速了,我们的记载这样说,”贝尔顿接着说,“不久,甚至国度的疆界都变得太宽广了。民族主义趋势,爱国主义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具有地方色彩。每一个国家都与其它的国家断绝了交往——疆界上筑起了攻不克的城墙堡垒,经济上独立自主。但是,在他们的疆域内却发生了争端。地方主义的火焰、对外人的仇恨、爱国的狂热,在外界找不到可供发泄的对象,便在自身的要害上啃啮起来。一个集团的人—— 一个区域,一个州或一个城市——极力贬低其他集团的人,而自诩尊贵。于是他们开始自相残杀起来。 “新的民族主义倔起了——这是建立在更小单位上的民族主义和仇恨。当不设防的农场和乡村被对立城市的军队摧毁的时候,农村变成了荒漠。人民都聚集在受保护的城镇之中。不久,又能听到这样的呼声:纽约是纽约人的纽约,伦敦为伦敦人所有,巴黎属于巴黎人。” 现在轮到克里奥恩点头了。进化,他想,不过是一种永恒的周而复始。这位未来的奥尔加克所描述的不正是伯里克利[20]时代的希腊和伯罗奔尼撒战争吗? “不久,”贝尔顿接着说,“地球分裂成一大群自给自足,森严壁垒的城市。旧的国度疆界消失了,更新更小的国度疆界取而代之。科学发展了,食物可以用无机元素合成了。原子力的秘密发现了。各个单位日益缩小,相互分离。他们打仗,但防御是坚不可破的。没有壁垒的乡村完全变成了荒漠,毫无存在的必要了,在漫长的年月中,它们变成了一片片的野生森林和伸延的沙漠。一切交往停止了。城市沿着地球表面垂直地、而不是水平地发展起来,把它们自己封闭在无法穿透的屏障之中。 “一代又一代人添加着这些屏障,用科学的新方法来改善它们。最终,这样一个屏障封闭了希斯潘——它曾是你们美国的一个殖民地。在一度人口密布地球的所有熙熙攘攘的城市中,希斯潘是唯一的幸存者了。环绕着我们城市的是一层用任何方法、甚至连我们的科学都不知如何穿透的中子金属屏障,没有人知道它那不可想像的厚度,也从来没有人试图穿透它的厚度。” 山姆震惊了。他试图掌握全部的真相。他承认,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合乎逻辑的。那种力量在他自己的时代就已开始发生作用了。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整个世界都灭亡了,只剩下这个封闭了的城市希斯潘!“其它的城市怎样了呢?”他执意问道。 他看到加诺的眼睛里疾速地闪出警告的一瞥,并注意到贝尔顿犹豫的神情。“关于这个,”后者勉强地承认说,“记载有些含混不清。好像在大约四十一世纪发生了一场大灾变。一个高速飞行,来自外部空间的天体撞上了地球,毁灭了它的很大一部分,使希斯潘以外的所有城市都变成了一片废墟。” “为什么只有希斯潘幸免于难呢?” “因为只有我们的城市是封闭在中子墙之内,甚至千百万吨的撞击力也无法穿透它的实体。” “那么从来也没有设法去探查一下外界,调查情况么?” 加诺突然立了起来。“没有出路,”他平和地说,“问题问够了,我们对你颇为原始的无知已经够耐心了,现在该打住了。而且记住,”他意味深长地结束道,“贝尔顿——他应该更晓事些——告诉你们的这些故事绝不许传播出去,只有奥尔加克们知道这些。汤姆森,总技师,工人和其他的技师们,甚至对这个希斯潘城市之外还有世界、宇宙都一无所知。对于他们,从来没有日月星辰,也没有地球或其它的城市和人民。这是一个圆形的整体,也是他们命运的界限,留神不要让他们听到别的什么。” “我知道了。”山姆冷漠地应道。他开始明白了。他用了巨大的努力遏制住内心激起的愤慨。但是,克里奥恩——更早期、更坦率的时代的产儿——不知隐讳。“我是一个希腊人,”他骄傲地宣称,“不向任何人低头,我的话属于我自己,不受任何约束。” 山姆狠狠地捣了他一肘。这个勇敢的傻瓜在给他们两人找麻烦。 加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们,然后好像没听见似的冲贝尔顿点了点头,心平气和地说:“我们要在以后开会的时候决定我们的策略,这期间,让这二位待在你的住宅里,你要照顾他们。” 克里奥恩的手伸向他的宝剑。山姆的嘴巴呈“一”字形紧闭着,他的手指非常轻悄地触到了左轮的枪柄。他明白加诺的意思,他们是俘虏了,这是希腊人用他的挑战带来的结果。但同时山姆也因为这个刚愎自用的勇士的愚蠢而更加喜欢他了。他是一条男子汉! 贝尔顿用奇特的语调说:“请不要耽搁,来吧!” 山姆松弛下来。他在这个奥尔加克的声音中体会到“不要抵抗”的警告。加诺布满血管的细长手指搁在信号板的一个绿色方块上,山姆直觉地意识到,只要他轻轻一按,他们就会粉身碎骨。 “OK,”他用古老的语言简洁地说,“我们走吧,克里奥恩。” 七 三个人一声不吭地钻进一辆等候的小车。在沉默中,他们驰过高雅的公园,到了层区中央附近的一座四壁空空如也的小型建筑物前。贝尔顿默默地陪着他们走了进去,滑动的镶板“咔嗒”一声平稳地在身后合上了。 山姆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墙壁光秃平滑,室内陈设简单,除了他们进来的路外再无门窗可通。“我们成俘虏了吗?”他问道。 贝尔顿带着某种怜悯的神情望着他们。“恐怕还要糟,”他承认道,“你们在希斯潘的出现会引起议论和疑问,你们最终将会接触到其它的阶层,你们知道他们全然不知的事情,这样就会产生不满和不安于现状的情绪。希斯潘井然有序的和平和安全就会被破坏。特别是你,山姆·沃德,你有颠覆的念头。你不喜欢我们的职责分配吗?” “我不喜欢。”山姆一字一板地回答道。 贝尔顿叹了口气。“我想是如此。至于你,克里奥恩,你更同情我们一些——但你对加诺的挑战坏了事。”他想了想,又说,“但只要你承认说话欠考虑,也许仍然可以把你作为例外而加以优待。” 克里奥恩坦率的蓝眼睛注视着他:“那是否意味着我必须背弃山姆·沃德?” “恐怕如此。” 希腊人昂首挺立,像一尊年轻的神。“那么我与他共存亡。” “即使这意味着死呢?” “即便如此。” 贝尔顿迅速地转向美国人。“那么你,”他问道,“你愿意起誓保证你的言谈话语永远忠顺于奥尔加克们吗?记住,”他匆匆地补充道,“否定的回答就意味着你将静静地化为乌有。我这是孤家寡人在与众人作对啊。但无论如何,我会在开会时为你们辩护的,但我的同僚奥尔加克们的想法会与加诺一致的。” 山姆努力保持着镇定,但他的声音中没有颤抖。“克里奥恩完全正确,”他坚定地回答说,“我们不是奴隶,我们不能做出这种许诺。” 贝尔顿又叹了口气,这是带着遗憾和钦佩的一叹。“你们俩都是勇士,”他说,“看来那原始古老的时代养育出的人物比现在更坚强。但你们必死无疑,我看毫无办法。” 山姆的手指触到了手枪,他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克里奥恩。“至少,”他平静地说,“我们可以出去决一死战。 克里奥恩弄得宝剑嘎嘎作响。“宙斯和阿里斯[21]在上,”他叫道,“你说得完全正确。朋友山姆,我们要带一大批奥尔加克一道下地狱呢。” “你们不会有这种机会的,”贝尔顿确定无疑地说,“加诺的确是将你们的命运操在他的手指尖上,他只要一按面前的一个方块,致命的射线就会穿透这座建筑。” 不知怎么,山姆已经把枪握在了手中。冰冷的枪口顶住了奥尔加克的肋骨。“很抱歉,我不得不这样,”他干脆地说,“但我们不能轻易放弃。你,贝尔顿,必须告诉我们一种逃跑的方法,否则你将与我们同归于尽。” 奥尔加克瞧着这两个绝望的人。克里奥恩的剑已出鞘,锋利的剑尖抵住他的另一侧。他缓缓地摇摇头。“我不怕死,”他带着一种朴实的尊严说,“我已经厌倦了这个毫无目的,悠闲放荡而又无法摆脱的生活。假如你们愿意的话,杀死我吧。” 山姆后退一步,把枪插入枪套。克里奥思举剑致敬。“你也是一个真正的人,”美国人赞许道,“我们三个人——假如有机会的话,可以征服宇宙。” 一道红晕慢慢地涌上了奥尔加克贵族式的面孔。“相信我,”他真诚地说,“我是你们的朋友。”然后,他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但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无法帮助你们。希斯潘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都在奥尔加克会议室中搜索荧光屏的视野之内。” “假如能够的话,我就不待在这里。”山姆尖刻地说,“你们这个希斯潘,以及它野蛮的阶层制度和有限的空间,简直就像我的眼中钉。我——我喜欢自由与空间,甚至有点儿无政府也无妨,在那里人是人,而不仅仅是一个等级社会中没有灵魂的传动齿轮——不管这个社会多么地有效率。肯定有一条出去的道路。” “没有。”贝尔顿忧郁地答道,“中子墙是无法穿透的。而外界,除了渺无人烟的荒漠以外还有致死的气体:氰气,一氧化碳,光气,都是些大碰撞的产物。大气层已经被摧毁了。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地球——甚至太阳本身还遗留下来些什么,假如还有东西遗留下来的话。” 山姆咧嘴一笑,反驳道:“那只不过是宣传而己。你们奥尔加克的祖先肯定是独一无二地精于此道,我隐约感到,他们编出这套故事来,不过是为了自欺欺人,借以保全他们的地位;一旦工人、技师或像你这样叛逆的奥尔加克接触到其它形式的文明、其它的生存方式,就可能对希斯潘产生不利。” 贝尔顿的语气尖刻,急切:“你有证据吗?” “一无所有。”山姆承认。“假如你愿意,就叫它是直觉吧,或仅仅是对我自己的二十世纪某种相似的宣传方法记忆犹新。” 贝尔顿眼睛中腾起的火焰熄灭了。“无论如何,”他紧接着说,“这都永远无法搞清楚,而中子墙是无法穿透的。” 克里奥恩一直独自沉默着。他金色的眉头紧拧在一起,好像沉浸在深思之中。这会儿,他忽然抬起头来,问道:“在希斯潘的疆域中,有没有这样一座山——在那里,泰坦总是在不安地呻吟?” 贝尔顿瞪着双眼:“我不懂。” “他的意思是说,—座火山。”山姆解释道。 “没有。” “那么,”克里奥恩叫道,“独眼的赛克罗普斯在上,有一条逃路了。” “到底是什么——”山姆叫道。 “听我说,”希腊人兴奋地说,“郝梯普为我修建的使我睡到这愚蠢未来的金字塔,就坐落在一座这样的火山侧麓。” “确实如此。”山姆证实道,“我记得它,但它又怎么样?” “这个!根据大智者所教的方法,我从火山中得到了气体,使我得以在墓室中沉睡。我用通向火焰中心的一种精巧的管道把气体抽了出来。这些出口都在山顶通向蓝天。装有精巧枢轴的石块在气体涌入墓室之后密封了这些管道,只有我知道它们存在的秘密和那些弹簧的秘密。这些石块可能再一次用这些弹簧旋转开来。金字塔在这座城市之中,而火山则在它之外,我们可以穿过通向深深的地下彼此相连的管道逃跑。” 山姆猛拍了一下希腊人的肩膀。“克里奥恩,你是个天才。”然后一个念头又涌上心头,使他的喜悦又暗淡下来。“出了油锅跳进火坑。”他作了个苦脸,“你说的通道通向中心的火焰,那意味着火山口的中心,我们不憋死也得烧死。” “火山可能早就停止发牢骚了。”克里奥恩镇定地答道,“而且勇士必有一死。” “说得对,”山姆吃吃笑道,“我们立即出发,我们还有汤姆森给的小机器,可以送我们下井道。”他冲贝尔顿伸出手来。“再见,”他说,“谢谢,你是希斯潘的光明所在。” 奥尔加克的目光令人迷惑不解。“每一个层区都会通过信号将你们降下传送管道的情况警告给加诺,”他说,“你们永远也不可按到达埋葬你们的金字塔。” “我们要冒冒险。”山姆反驳道。 “我不允许这样的冒险。” 山姆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是说你反悔了?我还以为你是我们的朋友呢。” “我的意思是,”贝尔顿平心静气地答道,“我和你们一道走。各个层区都会尊重我的到来。” “你是个好样儿的!”山姆充满感情地说,“但这不行,你回来以后会倒大霉的。” “我不回来了。”奥尔加克耐心地反驳。 “啊,怎么?” “我的意思是说和你们一道出走,走到那个陌生的世界中去。”他揶揄地一乐,“刚才你不是说,我们三人有机会的话,可以征服宇宙吗?” “但是,但是……”山姆语无伦次地说,“哎,他妈的,你不能这么办。我们穿出去,或说幸存的机会,即便可能的话,也是千分之一,你为什么要放弃一切而……” “因为我厌倦了这种生活;因为在原始浑沌之中我也许能再次发现你们所说的灵魂;因为——我是你们的朋友。” 三个人,三个不同时代的产儿,三对平行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彼此注视着。山姆颇不习惯地感到喉咙里一阵哽噎,他粗暴地说:“那么我们最好赶在加诺嗅到我们的意图之前马上行动。” 八 事情比他们设想的要简单。 在贝尔顿的引导下,他们乘着他的运输车向传送管道疾驰而去:风驰电型般地跳入了巨大的管道,飞腾而下五千英尺的高度。他们在飞驰下降的途中碰到了许多技师和工人们,因为有奥尔加克在此,三人还收到他们卑微的致敬和好奇的目光。 然后,到达了终点——采掘场。粉碎机打通的墓室仍然赫然展现在眼前。回到工作岗位的哈利惊讶地仰视着这前所未闻的奥尔加克的到来。但贝尔顿费神解释了一番。他说,这些睡眠者将向他披露使他们得以无损害的长眠这么长的岁月的方法。同时,哈利和工人们也无须留在此处——而且,他带着权威的口气说,他们也不许声张出去。 几秒钟之内,最底层已经没有旁人了。 山姆咧嘴一笑:“啊,克里奥恩,现在亮亮你的宝贝吧。”他注意到贝尔顿焦急地注视着安装在管道上层的电子荧光屏。 在希腊人找到他所找的东西之前的片刻,则更令人心焦似焚。古老的墙壁上有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凹点,当一面墙自己旋开,露出其中的一个黑洞时,三对嘴唇不约而同地吐出一口压抑的气。山姆对以前的经历记忆犹新,还想退回来试一试是否会有滚烫的火山气体喷出来,但奥尔加克厉声叫道:“快跑!我们被发现了!” 他们一头钻进了这不祥的入口。克里奥恩蓦地转过身,用肩膀猛抵巨大的石块。石块平稳地旋转,无声无息地回复了原位。他们在一片漆黑中气喘吁吁地蹲了下来。 太及时了!就在那一瞬间,他们听到一阵低沉的嗡嗡声,急剧地变成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尖啸。“加诺打开粉碎机了。”贝尔顿呻吟道,“他们在两三秒钟之内就能钻透这些岩石的厚度。” 但是奔腾的动力的尖啸被一阵更巨大的响声压住了,一片撞击,倾倒,碾轧的轰鸣,脚下的坚石疯狂地抖动着,然后是一片寂静。 “金字塔塌了。”克里奥恩颤抖地说,“身后一定有几百英尺厚的土块、石头和岩石,所有的退路都断绝了。” “那么回答就是前进。”山姆带着一种他自己并未觉察到的欢欣答道。假如火山仍然在活动,假如在这么久的年代中火山口已被熔岩所堵塞…… 这是在一片漆黑中漫长、陡峭、艰辛的登攀——除了当他们盲目地撞上突凸的石棱时发出的嘟哝声和低声的咒骂,周围一片寂静。在冰冷粘湿,恶臭熏人的空气中,向上,无休止地向上——道路突然开阔了,他们已经爬到了一个巨大的碗状的底部。山姆恐惧地抬头望去,然后发出一声呐喊,引起一片回声,在他们的周围激荡着。“星星!我看到星星了!” 头顶高高的地方,镶嵌在有限的蓝色之中,闪烁着细如针芒的光毫,漫不经心地俯视着他们。随后是一阵疯狂的攀登,他们在一个古代熔岩流倾颓、风化的遗迹上连抓带爬,时而摇摇晃晃地滑落下来。火山已经熄灭了,空气污浊,但还可以呼吸。 之后,他们爬了出来,贪婪地注视着四周笼罩的景色。时已夜晚,清凉的微风吹拂起他们的头发,揉皱身上的衣衫。在逃跑的共同行动中联合起来的这三个服装各异,来自不同文明时代的人,来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在一边,在马德利山岭的高峰环绕之中,矗立着一个广阔无际的平面,突兀而起五千英尺之高,庞大、阴暗,横亘平原,每一边都延伸到极目所及的地方:中子墙城市希斯潘! 另一边,越过高山,一片不见边际的荒野漫无止境地伸展开去。毫无生命和人类居住的迹象,除了参差不齐、树木葳蕤的原始树林外,一无所有,没有光亮,没有飞机,甚至在远方大洋无浪的黑暗中,没有一条船,连星辰都是陌生的,古老的宇宙结构已经不见了。 山姆颤抖了。很冷,但并不是寒冷使他的肌肉颤抖。假使希斯潘的故事是真实的,假使在那无边的密林中再没有其它的城市,没有其它的人类,假使…… 他转向另外二位,咧嘴一笑:“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轻描淡写地说,“空气很好。即便致死的气体曾经存在过,也早已消散了,或成为无害的化学成分了。”他提高了嗓门,“前进,伙伴们,向着等待我们的命运前进!” “前进!”希腊人克里奥恩呐喊着。 “前进!”奥尔加克人贝尔顿呼唤着。 三个人坚定地面向东方,面向太阳升起的地方,缓缓地走下山去。 美国制 [美]杰·梯·麦金托什 著 朱荣键 译 作者简介 杰·梯·麦金托什(J. T. McIntosh),苏格兰作家、记者詹姆士·默多克·麦克格雷格(James Murdoch MacGregor,1925~)发表科幻作品时的笔名,他的非科幻作品大多署自己的真名。 1950 年,麦金托什在《阿西莫夫科幻杂志》上发表短篇处女作《晚钟》(The Curfew Tolls),从此成为科幻界的常客,且大受欢迎。1953 年,随着长篇处女作《疯狂的世界》(World out of Min)的发表,他的科幻写作快速进入了巅峰期。之后,他的《天生的领袖》(Born Leader, 1954)、《百里挑一》(One in Three Hundred,1954)、《适者生存》(The Fittest, 1955)等多篇佳作相继问世。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尽管麦金托什的多篇小说仍然展示出他在情节设置和人物塑造方面的才能,但却没能像杰克·威廉森那样超越自我,并最终使他流于平庸。八十年代之后,他在新人辈出的科幻界沉寂了。 《美国制》曾被收入汤姆·博德曼选编的《行家的科幻小说》一书,是麦金托什早期的优秀作品之一。从这篇关涉机器人尊严的爱情故事中,我们可以充分领略到麦金托什明快、流畅、富于机巧的叙事风格所特有的艺术魅力。 一 当罗德里克·李夫康把他的新娘抱进自己的家门时,没有一个人在旁观看。他们只是一对漂亮而讨人喜欢的年轻人而已——罗德里克是心理学家,艾丽逊曾经当过广告撰稿员。他们还没有成为新闻人物,还没有任何迹象可以看出李夫康这个名字将在全世界家喻户晓,成为一场脍炙人口的官司的代号。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关心谋杀、贪污或间谍案,然而李夫康的案件却是人人都会关注的。 趁好事的人群尚未围住他们之前,让我们先抓紧时机好好地端详他们一番。罗德里克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根本不把他妻子那一百五十磅的体重放在心上,但是他把她抱在怀里时,那样子却丝毫没有不把她放在心上的意味,就好像是在大风头上抱着一堆一百万元的小额钞票一样。他低头看她时,两眼脉脉含情。他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对深褐色的眼睛。人们一望便知,他可以把任何一个他所喜爱的姑娘抱进家门。 艾丽逊像小猫似的偎依在他怀里,陶醉得眯合着眼,双臂挽着他的颈项。她生得细嫩白净,瀑布般的金发下面长着一对美丽得出奇的眼睛。且不提她容貌的其他令人向往之处,人们与她初次见面便可看出,除了容貌秀丽之外,艾丽逊还有别的长处,也许是智力,是勇气,也许是把她磨练得像钢铁一样坚强的辛酸苦涩的阅历。人们一望便知,她可以让任何一个她所喜爱的男人把她抱进家门。 他们进了屋子,故事到此结束。不过,我们偏要标新立异,把它说成故事的开端。 早晨,他们在平台上吃早点时,局面还没有发生什么根本变化。那是说罗德里克与前面略微有点不同:下巴上长着青胡子茬,睡眼惺松,身穿棕色法兰绒浴衣。艾丽逊与其说穿着——还不如说披着一件浅绿色睡衣,模样儿有较显著的变化。不过,至此为止,他们彼此看去的眼神却变化不大。 “有一件事,”艾丽逊漫不经心地说,一只纤细的手指描着缎子桌布上的图案,“也许我应该告诉你。” 两分钟以后,他们俩就抢起电话机子来。 “我要给我的律师打电话。”罗德里克吼道。 “我要给我的律师打。”艾丽逊回嘴道。 他拨了一半电话号码,停下来对她粗声粗气地说:“你不能请他,你的律师就是我的律师。” 像往常一样,总是她先软下来。她开朗地笑了笑,提出建议:“我们猜字谜来决定谁请他好吗?” “不行。”罗德里克粗鲁地说。哈,那使他神魂颠倒的伟大的爱情哪里去了?“律师是我的,律师钱是我付的,你根本付不起。” “好,”艾丽逊同意了,“我自己来打这场官司。” “我也自己辩护。”罗德里克撂下了话筒。过一会儿,他又拿起话筒,说,“不,还是需要他替我们把手续办起来” “想跟他串通一气吗?”艾丽逊温柔地问道。 “哼,真是低级、卑鄙、龌龊、丑恶、阴险、下流、令人作呕、居心不良,到这个时候才……” “才什么?”艾丽逊问道,那模样真是天真到了极点。 “机器人!”他恶狠狠地冲她骂了一句。 她再也抑制不住,眼睛里不由怒火直冒。 二 报纸上不仅提到这场官司,还大张声势地渲染道:天然人控告机器人,提出离婚要求。这标题毫不惊人,因为人们自然会纳闷儿:为什么一桩天然人控告机器人——要求离婚的案子值得登在头版上;世界人口毕竟有半数是机器人呀。每天都有天然人与天然人、天然人与机器人、机器人与天然人、机器人与机器人离婚。对这么一条标题,很自然的反应是:“那又怎么样?谁管他呢?” 然而,人们不需要具有特殊智力就会觉察到:这场官司中必有奥妙。 报道是这样写的: 埃佛顿,星期二讯。自最近赋予机器人以完全平等的法律权利以来,今天破天荒第一次发生天然人与机器人离婚案。提出离婚的理由为:婚约的一方事先并未得悉对方是机器人。离婚案以此为理由者亦属首次。此案之所以成为可能,是由于《平等法》作出了新的规定:婚约中的任何一方不再承担说明自己是否是机器人的义务。 鉴于这一今后势必影响千百万人的试验性案件的重要性,《昼夜报》将对此案(星期五开庭)作详尽报道。王牌记者阿诺娜·格里厄和华特·霍尔斯密司将向读者介绍此一历史性审判的全部经过。格里厄是天然人,霍尔斯密司是机器人…… 报道接着提供了这一重大试验性案件中诸如有关各方姓名等细节,并顺便提到:虽然截至提出离婚为止,李夫康夫妇结婚只有十小时十二分钟,而登记册上尚有比这更短的结婚记录呢! 《昼夜报》就此巧妙地打发了成千上万封急切地询问“此案是否创记录”的读者来信。 三 艾丽逊回到她的单身公寓,躺在长沙发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出神。她想呀,想呀。 她倒并不怎么难过;忧愁、怨恨、想入非非一向与她无缘。她总是用逆来顺受、甚至诙谐的态度来对待生活中的悲剧。 “顶着吧,”她坚定地对自己说,“他伤了我的心。我原希望他会说‘没关系,那有什么两样?我爱的是你这个人呀’——诸如此类在爱情小说里男人常说的话。可他却说什么来着?‘臭机器人’!” 不错,生活跟爱情小说不一样,不然那就不成其为小说了。 她还不如开门见山地对他说,她依旧爱他,这样可以把她的感情表白清楚。 她早应该告诉他自己是机器人。也许,他有理由认为:她是想等到木已成舟、婚姻已成事实时,才自鸣得意地说出她是机器人。(可是那样做到底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何况,事情并不是那样;她没有告诉他,是因为他们俩得慢慢熟悉后才会碰上这个问题。一个人被介绍给别人时,不会马上就说:“我已经结过婚啦。”“我曾经因盗窃罪坐过五年牢。”或者,“我是机器人,你是吗?”诸如此类。 要是在她起初认识罗德里克的那几个星期里提到过机器人,她是会谈自己也是机器人的;但并没有遇到这种情况。 当他向她求婚时,她确实没有想起告诉他自己是机器人的事。这总是有人在乎,有人不在乎,而当时好像属于后一种情况。罗德里克为人既聪明又开通,没有脾气时也很随和。因此,她以为他一定不会介意的。 她从来没想到他对这事会介意。她只是随便提了一句,就像人家说“我每天早晨喝冰咖啡,你不会介意吧”一样。唔,差不多就是这样。她只是随便提了一句…… 于是,幸福就此完结。 她思潮的愁波上忽然泛起一个念头:罗德里克究竟是真想打这场离婚官司呢,还是只想证实什么事情?他要是只是想证实什么,她愿意欣然承认他已经达到目的了。 她需要罗德里克。她不太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也许他会提出这样的条件:先让他在她脸上踩一脚,然后再把她接回去。即便是那样,她也干。只要他把她接回去,她甘心挨他一顿骂,让他对所有的机器人狠狠出口气,把他不知在何处莫名其妙积累起来的偏见和仇恨通通发泄出来。 她伸手到后面拿起耳机,拨通罗德里克的电话号码。 “喂,罗德里克,”她高兴地说,“我是艾丽逊,别挂上。我问你,你为什么恨机器人?” 电话里半天没有声音,她知道他在周密思考,包括是否应该一言不发地把电话挂上在内。罗德里克可以说是一个谨慎的人,对什么事都要三思而行。 “我并不恨机器人。”他终于吼道。 “那么,你只讨厌机器人姑娘?” “不是!”他嚷道,“我是研究心理学的,考虑问题直截了当。我并没有沾染上种族仇恨、偏见、狂妄自大等——” “那么,”艾丽逊轻轻地说,“你只是讨厌某一个机器人姑娘喽。” 罗德里克的声音也突然放轻了:“不,艾丽逊,这跟那没有关系,只是为了……孩子的事。” 原来如此。艾丽逊不由热泪盈眶。那是她唯一无能为力的事,她想都不敢想它。 “你是说真心话吗?”她问道,“这是你提出的离婚理由吗?” “是。这就是我要提出的离婚理由。”他回答道,“我说的是实话。艾丽逊,问题是你碰到的事是事先无法预料的。大多数人是要孩子的,但当他们发现自己不能生育时,只好自认晦气。我家兄弟姐妹八个,我是最小的。你一定以为我们这个族系稳如泰山吧? “现在,其他的人全都结婚了,有的已经结婚多年。其中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还结过两次婚。不算我,全部加起来总共是十七人,但他们在生育方面的总成绩是零。 “这是一个家庭的传宗接代问题,你明白吗?我们这伙人中间哪怕是有一个孩子——一颗续香火的种子,我看我们也就不在意了。可是,一个也没有,只剩下最后这个机会了。” 艾丽逊颓然地倒在椅子上,她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她听明白了罗德里克说的每句话和它的含义。如果她有生孩子的机会,那么,为了个人或者说一个人的爱情,她是决不会放弃这种机会的。 可惜,她永远也没有这种机会。 罗德里克在沉默中挂上了话筒。艾丽逊低头注视着自己美丽的身体,这一回却丝毫没有沾沾自喜或心满意足的感觉。相反,它使她恼火,因为它永远不会生孩子。虚有外表,徒有性的结构而没有它最实在的功能,又何济于事呢? 但是,她决不愿打退堂鼓,不愿对这场官司听之任之,不作辩护。她有办法可想,总可以采取什么步骤。打赢这场官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可以重新赢得罗德里克。 四 法官颇有点自命不凡,这在一开始就很明显,在契约法庭这种制度下,他拥有相当大的权力,而且打算按自己的办法审理这个案件,以从中得到乐趣。他拱着双手坐在法官席上,心花怒放地把挤得水泄不通的法庭环视一周。他在作开场白时,看到至少有五十名记者在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不禁喜形于色,得意非凡。 “人们都把本案称为一件重要案件,”他说道,“事实也是如此。我可以告诉诸位本案所以重要的原因,但那样做就会有失于公正。我们的出发点必须是这样——”他以庄重而喜悦的表情向陪审团摇摇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很喜欢这句话,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对本案所牵涉的各方都不了解。我们没有听说过机器人。我们必须听取这一切以及其他的情况。我们可以找任何地方的任何人来作证。我们必须在此时此地、对此时此地所听到的情况、对本案的是非曲直(而不是对任何其他的事)做出裁决。” 他阐明了主旨后,又进而加以发挥。他在天际翱翔翻飞,时而腾空而去,变得无影无踪;时而又像敏捷的黑鹰那样飞回来对牛弹琴。因为,当然啰,他的听众都是些牛。他没有明说,也没有透露过这种意思,可那有什么必要呢。他只是向罗德里克和艾丽逊投以慈祥而友善的目光;是他们俩给他带来了荣耀的时刻,他们俩不是牛。 格立厄法官可一点儿也不傻,没等他的听众失去兴趣,他就将话题转回到了法庭,开始审讯。 “据我了解,”他边说边瞧瞧艾丽逊,又瞧瞧罗德里克,然后目光又回到艾丽逊身上,这是可以理解的,“你们都准备自己作辩护。这种手续不大正规,但也有好处。你们先看看陪审团好吗?” 法庭上每个人的眼睛都注视着陪审团,陪审员们则彼此面面相觑。根据契约法庭的规定,罗德里克和艾丽逊面对面地站在法庭两边。陪审团在艾丽逊的背后,可以看到罗德里克的正面和艾丽逊的侧面,这样,谁要撒谎,一目了然。 “艾丽逊·李夫康,”法官说,“你对陪审团的成员有异议吗?” 艾丽逊仔细观察一下。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经过警察局严密审查而产生的陪审团,非常接近于地地道道随意挑选的人。 “没有。”她答道。 “罗德里克·李夫康,你有异议吗?” “有,”罗德里克挑衅地说,“我想知道他们中间有几个是机器人。” 法庭上出现了一阵颇有兴味的骚动。 这么说来,果然是一场天然人和机器人之间的战斗了。 格立厄法官不动声色。“不符合规定,”他说道,“在法律面前天然人与机器人一律平等,你不能因为一个陪审员是机器人而对他提出异议。” “但是本案涉及天然人和机器人的权利啊!”罗德里克争辩道。 “本案与此毫不相干,”法官严厉地答道,“如果你是根据这个理由提出起诉的,那我们不如趁早罢休,各自回家去吧。你不能因为你的妻子是机器人就要跟她离婚。” “可她事先没有告诉我呀!” “这也不是理由。现在机器人决没有义务声明——” “这些我都知道,”罗德里克气愤地说,“难道非要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吗?我没有跟法律打过多少交道,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说甲等于乙可能不管事,而说乙等于甲却能解决问题。好吧,那么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要求离婚的理由,是艾丽逊婚前一直对我隐瞒她不能生育的事。” 这很明显是起诉的理由,但是有些人却仍感到惊讶。法庭上响起一片兴趣盎然的嗡嗡声。现在有了争论的内容,官司总会有进展了。 艾丽逊望着罗德里克,想起自己比法庭上任何人对罗德里克都更为了解,不禁莞尔一笑。他镇定的时候人是精明厉害的,现在他正在让自己镇定下来。她两眼牢牢地盯着他,一面盘算着怎样才能使他生气,打乱他的阵脚;一面却又巴望他能控制自己,不要出洋相。 法庭要她上被告席,她仍在想罗德里克的事,心不在焉地答着话。是的,她不同意离婚;对,她不否认对方所提出的事实。那么,她不同意离婚的理由何在呢? 她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这一个问题上来。“噢,那很简单,我用——”她扳了扳手指头,说,“九个字就可以说清楚:怎么知道我不会生育?” 记者们在本子上写道:“全庭轰动。”但是她知道这种轰动不会持久,于是又添了把火。 “我不想把我的全部申辩理由都说出来,”她说道,“眼下我只想说……”她脸红了。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暗自喜欢:她原先没有把握自己是否做得到这一点,“我不乐意说这种事,但是我看不说不行了。我和罗德里克结婚时还是处女,我怎么可能知道自己不会生孩了呢?” 五 那以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正常秩序。法官不得不用尽力气敲他的小木槌,威胁说要把听众都赶出法庭。但是,当艾丽逊和罗德里克的目光不期而遇时,罗德里克却咧开嘴笑了笑,慢慢地摇着头。罗德里克至少是两个人,一个是急性子,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感情用事;另一个(尽管有时很难令人相信)则是个心理学家,有分析、权衡、区别事物并断定其含义的能力。 她知道他对她摇头是什么意思。她提出的论点纯粹是虚伪的,只能糊弄一时。她知道自己是机器人,也知道机器人是生不出孩子的,其他都是不切实际的。 “现在我们已经明确了本案的案情和事实,”法官说道,大声嚷嚷和“乒乒乓乓”地敲小木槌累得他喘不过气来,“艾丽逊·李夫康承认她隐瞒了自己是机器人。事实上她完全有权利这么做——”他朝下面己经站起来的罗德里克皱皱眉头,问道,“你想说什么?” 这时,罗德里克又变成心理学家了。“法官,你刚才提到‘机器人’这个词儿。难道你忘了我们谁也不了解机器人是怎么回事吗?我记得你刚才说过:‘我们没有听说过机器人’。” 格立厄法官显然比较喜欢另外那个罗德里克,因为必要时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他压下去。“一点儿不错,”他冷淡地回答,“你打算自告奋勇来给我们讲讲吗?” “我打算让别人给你们讲讲。”罗德里克说道。 盖勒大夫走上了证人席。罗德里克面对着他,显得镇定而干练。听众大多数是妇女。他懂得怎样充分显示自己的本事,事实上也做到了这一点。盖勒大夫银发斑斑,仪态庄严,犹如一尊塑像那样冷若冰霜。 “大夫,您是谁?”罗德里克冷静地问道。 “我是埃佛顿托儿所所长,全州的机器人都是在我们那里制造的。” “您对机器人懂得很多啰?” “是的。” “顺便提一句,也许有人想知道您是天然人还是机器人,您是否可以告诉我们?” “可以。我是机器人。” “噢,那么您或许可以告诉我们,机器人是怎么一回事?最早的机器人是在什么时候造出来的?为什么要造?” “机器人就是人,跟天然人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他们不是人生出来的,而是人造出来的。我想,你们大概不需要我告诉你们制造机器人的全部细节吧。从根本上讲,先得有几个活细胞,这总是必不可少的,而后逐渐形成完整的躯体。没有什么两样,我必须强调这一点。机器人也是人,从任何意义上讲,都不是人形机器或自动机。” 又是一阵骚动,法官不禁暗自发笑。罗德里克的证人看上去好像成了罗德里克的负担,然而罗德里克只是点头。显然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大约二百年前,”大夫继续说,“形势毫无疑问地表明,人类很快就要绝种,人口每一代人递减一半。即使人类生命继续存在下去,文明也无法维持……” 这段话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枯燥乏味的,就是盖勒大夫本人对自己说的话似乎也不大感兴趣,因为这是尽人皆知的事。然而,法官未予于涉;这些话又都是极为切题的,只有继续说下去了。 原先机器人只不过是一种实验:因为开始就取得了惊人的成功,所以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很少有失败的事例,惊人的成就屡见不鲜。人们一旦发现这个秘密,就可以用人工的方法制造出同男人和女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只有一个小小的缺陷,他们不会生育,无论是机器人互相婚配还是同天然人婚配,都是如此。一切都正常,只是从来没有怀孕的事。 但是,当天然人的人口逐渐减少,社会服务业变得迟缓,效率减低或纷纷倒闭时,自然有人会生出这个聪明的念头:为什么不让机器人来做呢? 于是机器人问世了,并被训练成为服务人员。开始时,他们的地位比牲畜还要低下;后来,替人类说句公道话,等到机器人也是人这一点越来越清楚时,这种情况总算有所改变。接着,机器人的社会等级上升到显贵的奴隶地位。然而,古怪的是只有一种制造机器人的方法,那就是先制造机器人婴孩,再让他们长大。至于机器人成人,就连愚蠢的、不完善的也制造不出来。他们长大后跟天然人一样,有好有坏,也有不好不坏的。 后来,天然人的人口忽然直线上升,出现了一个复兴时期,有一阵子甚至又出现了失业现象。把机器人都杀光,当然是不人道的,但是,另一方面,如果发生饿死人的现象,那就不得不如此了。 人们果真这样做了。 机器人的制造停止了,天然人的出生率又下降。于是再制造机器人,天然人的出生率又上升。 最后,事情变得很明显。人类逐渐消亡的原因,并不是由于节制生育,而是由于生育能力日渐衰退。近年来,天然人不论男女,大多数都失去了生育能力,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心理上的。机器人是一种挑战,他们在天然人心底深处激起了一种无法消除的紧张感。 于是达成了一种折衷办法。机器人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制造——一是起到刺激作用,使人类继续存在下去,几乎是填补损耗;二是承担各种肮脏的工作,使一个人们为之盲目牺牲的经济体系在人口骤减的情况下得以正常运转。 机器人甚至在初期就有支持者。奇怪的是,不是机器人自己为争取平等而斗争,而是天然人之间互相斗争,逐渐赋予机器人平等权利。 斗争得最起劲的是那些不能生育的天然人。这些人如果想有儿女,惟一的办法是领养机器人孩子。很自然,他们尽情地宠爱和抚育他们,就像对待亲生儿女一样。逐渐地,他们真的把他们看成自己的亲儿女,因此,他们对于一切要求取消对机器人限制的建议,都举双手赞成——自己的亲儿女总不应该当作下等人看待啰。 这就是盖勒大夫所作证词的梗概。法庭上秩序混乱,法官两眼望着天花板,陪审员们望着艾丽逊——只有罗德里克很有礼貌地倾听着盖勒大夫的讲话。? 六 短暂的休息一终止,大家立刻就知道了。即使有人没有听到罗德里克的问话,但大夫的回答却是谁都不会没有听到的:……有理由断定,机器人不会生育。最初人们还担心他们会生育,以为机器人和天然人会生出什么怪物来。然而,从来没有出现过生育的事例。 “还有一点,大夫,”罗德里克随便问道,“听说有一种鉴别方法,有一种区别天然人和机器人的办法,是吗?” “有两种办法。”大夫回答道。法庭上有些产生了兴趣的人抬起头来,其他人脸上则露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显然表明他们早就知道他下面要说的是什么,“第一种方法是验指纹。这对机器人跟天然人一样行之有效。各处托儿所里的机器人个个都留有指纹。如果为某种原因有必要鉴别一个人是不是机器人,验一下他的指纹就行了。只要指纹送到全世界每一个主要机器人中心(整个过程只需要两个星期),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鉴别出他是机器人,或者根据淘汰法证明他是天然人。” “没有可能出错吗?” “出错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办法本身是十全十美的,可是出差错是人之常情,请允许我说句笑话,也是机器人之常情。” “不错。”罗德里克说道,“但是,可以认为在这个问题上出错的可能性不大吗?” “可以。至于另外那种鉴别方法,那还是机器人制造业早期的遗迹。我们有许多人觉得……不过,那有点离题了。” 他接着说下去的时候,第一次显得有点局促不安,“当然,机器人不是父母生的,因此没有脐带。肚脐眼小而平,两边是对称的,里面淡淡地刻着几个清晰的小字‘美国制’——至少在我们国家是这样。” 法庭上发出一阵吃吃的窃笑声,大夫脸上微微有点发红。关于这个机器人共有的小标记,有过一些笑话,有一阵子某些政治漫画就是以这个标记作主题的。还有一个据说十分滑稽的故事,其令人发笑之处在于:本应该是‘美国制’的标记忽然变成了‘法国制’。 机器人这个终身刻在身上的标记一向是他们的笑柄。二十年前,据说对机器人的一切迫害终止了,机器人得到了自由和承认,几乎享有与天然人一样的权利。二十年前,女人的晚礼服尽管体面地遮掩着身体的许多其他部分,但是肚脐眼总是毫无例外地露在外面。天然人姑娘因自己是天然人而神气活现,机器人姑娘不是老老实实地露着标记,就是把它遮掩起来,默认自己是机器人。 “目前正在考虑一项建议,”大夫说道,“准备废除这种某些人认为天经地义的奴性标记——” “那是尚在审议中的事,”法官打断大夫的话,“并且与本案无关。我们关心的是事实”他用探询的眼光望着罗德里克,问道,“你想问证人的问题完了吗?” “不但问完了,”罗德里克说道,“而且我的申诉也已结束。”他那趾高气扬的劲头,就连向不易发怒的艾丽逊都想给他一个嘴巴。 “您听到了盖勒大夫的证词。我要求艾丽逊接受他所提到的两种检验。如果证明了她是机器人,也就证明了她不能生孩子,同时也证明了她向我隐瞒机器人身份,也就是隐瞒她不能生孩子的事实。” 法官勉强地点了点头,从眼镜上面信心不足地望了望艾丽逊。一桩大有可为的案件就此草草收场,真是太可惜丁。可是他自己又看不出艾丽逊还能提出什么重要的反驳论据。 “叫你的证人吧”罗德里克说,顺手做了个简直该当面挨揍的手势,至少艾丽逊这样认为。 “谢谢。”她温柔地说。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法庭中央。她穿着一身素灰色衣裳,里面是一件鲜艳的黄衬衣,只露出一个小角来作为必要的色彩陪衬。她这副打扮任何时候都会很漂亮,她自己心里明白。 本来(出乎她意料之外)罗德里克一直用钢铁一般的意志控制着自己的感情,而且坚持了那么久;但现在,他仿佛心旌摇荡起来了。于是,她更使出浑身解数,摆动着裙子,把它转成一条直线(这是他一向认为她最迷人的一种姿态)来撩拨他。 “别胡闹,”他怒斥道,“这是严肃的事。” 她只是对他露出她那二十八颗白璧无瑕的牙齿笑了一笑,然后转向盖勒大夫。? 七 “我对您刚才说的一句话极感兴趣,大夫,”艾丽逊说道,“您说‘有理由断定’机器人不会生育。我相信我对事实的理解大概没有错。您是埃佛顿托儿所所长,对吗?” “对。” “因此,您的业务经验只限于十岁以下的机器人,是吗?” “是的。” “即便是天然人,”艾丽逊问道,“十岁以前生孩子是常见的事吗?” 全场惊愕得鸦雀无声,继而哄堂大笑,继而掌声四起。“这不是无线电节目。”法官嚷嚷道,“请说下去,李夫康太太。” 艾丽逊遵命而行。她抱歉地说,若要请教有关机器人儿童的问题,盖勒大夫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有关机器人成人的问题(请盖勒大夫不要见怪),她建议请斯密司大夫。 罗德里克打断了她的话头。他非常愿意听艾丽逊的申辩,但是否最好结束他的申诉?艾丽逊准备接受提到的两种检验吗? “没有必要,”艾丽逊说道,“我是机器人,我并不否认这一点。” “即使如此——”罗德里克说。 “我不大明白,李夫康先生,”法官插嘴说,“如果有疑问,那是需要的。可李夫康太太并不否认自己是机器人呀。” “我想知道呀。” “你认为还有疑问吗?” “但愿如此。” 法庭上又是一阵骚动。 “如果你好好想一想,这是非常自然的事,”当法庭上能听清楚他的声音时,罗德里克 又说道,“我要求离婚,是因为艾丽逊是机器人,不会生孩子。要是我们弄错了,或者她是在跟我开玩笑,或者有别的什么情况,我并不愿意离婚。我需要艾丽逊,她是我的结发妻子,难道这还不好理解吗?” “好吧,”艾丽逊不动声色地说,“检验指纹需要一段时间,不过我们现在可以做第二种检验。怎么办,法官?要我当众脱衣服吗?” “啊呀,可别!” 五分钟后,法官、陪审团和罗德里克在陪审团会议室检查了标记。艾丽逊在向他们展示标记时,镇定自若,雍容大度。 毫无疑问,机器人的标记清清楚楚。 罗德里克最后一个检查。之后,他的目光与艾丽逊的相遇,她勉强忍住了眼泪;因为他脸上的表情既不是得意,也不是气愤,而是伤心。 回到法庭上后,罗德里克说他放弃检验指纹的要求。艾丽逊请斯密司大夫出庭。他比盖勒大夫年岁还大,但神态机敏,眼睛炯炯有神。当他走上证人席时,他那副神态使人们不由得向前倾斜着身子,总觉得他要说的话一定值得一听。 “按照我博学多才的朋友的先例,”艾丽逊说道,“我可以请问您是天然人还是机器人吗,斯密司大夫?” “可以,我是天然人。不过我的病人大多数是机器人。” “那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早就认识到机器人代表着未来,天然人竞争不过他们。因此,我想弄明白天然人与机器人之间有些什么区别,或者究竟有没有区别。要是没有,那就再好不过了——人类终究不会绝种了。” “当然有区别,”艾丽逊漫不经心地说,但是每个人都在倾听着她的话,“有一个根本上的区别:天然人是逐渐失去生育能力的,而机器人则根本不会生孩子。” “那还不是一样。”斯密司大夫说。 一句出人意料的话有时会使听众鸦雀无声,有时则会引起全场哗然。斯密司大夫却两者先后兼而得之。当他毫不含糊地说出下面这句话时,法庭上的人惊愕得一声不响:“机器人能够生孩子而且也生过孩子。” 后面说的话被一片喘气声、低语声和惊呼声所淹没,几秒钟之内,全场大哗。法官捶桌子,大声嚷嚷也无济于事。 喧嚣声中充满着愤怒,也含有激动、忧虑、怀疑、恐惧等成分。那大夫说的要么是撒谎,要么是事实。如果是撒谎,他就会倒霉:被这种证词捉弄的人将会变得怒不可遏,一定饶不了他。 如果他不是撒谎,那么人人都必须重新估价自己的全部人生观,所有人的——天然人和机器人。宗教上那些老问题将会重新出现。人类本身既然快要绝种,那么他们是真的征服了生命,还是只与生命达成了妥协呢?——这个问题必须得出结论。从此以后,一个人究竟是父母生的还是制造出来的,也就无关紧要了。 那样,也就不再有什么机器人了,只有人。人类将成为造物主。 八 休庭片刻以后,很快又开庭了。法官望望艾丽逊,又望望重新登上证人席的斯密司大夫。 “李夫康太太,”他说道,“你还想就这一点继续提问吗?” “当然。”艾丽逊回答说。她问斯密司大夫,“您说机器人会生孩子?” 这时法庭上一片寂静,只听到大夫安详的声音。“是的,不过可以想象得到,对于这一点也有反证。我打算提出的证据常常遭到驳斥。我第一次提出这种看法时所引起的反响,说明了它的原因。这是一个重大问题,大家对它必定早有定论,但很可能人们只是听信了一面之词。” 大夫说话的时候,艾丽逊向罗德里克望了一眼。起先,他无动于衷,不相信大夫的话。后来,他略微发生了一点兴趣。最后,他激动得几乎坐不住了。 艾丽逊又产生了希望。 “法庭上有一位心理学家,”大夫温和地说,“他可能马上向我提出问题。我不是心理学家,一般的大夫都不是;不过,他提到具体的例证以前,我必须说明这一点。每个机器人从小就知道自己没有生育能力,这在我们社会里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我却认为这不是天经地义的。我给你们讲讲这个道理。” 没有人打断他。他并非故弄玄虚,一点也不浪费时间。 他提到一百七十八年前贝蒂·戈登·霍尔班这个案子。没有人听说过贝蒂·戈登·霍尔班这个人。她是天然人,大夫说。由于受到极大伤害,她俯卧着作证说,一个机器人强奸了她。那个作案的机器人被用私刑处死了。足月之后,贝蒂·霍尔班生了一个正常的孩子。 “人人都可以看到这个案子的记录,”大夫说,“那姑娘被强奸后,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关注和愤慨;但她生孩子时却没有多少人关心。她被强奸后怀了孕这种说法被否认了。这件事流传得并不广,也没有多少人相信,因为即使在当时,机器人不会生育也已是尽人皆知的事了。” 罗德里克站起身来,瞅了法官一眼,法官点了点头。 “我说,你是光捏造事实来作申辩呢,”他问道,“还是说这个姑娘……” “你不能责问证人是不是在作伪证。”法官责备道。 “我才不管它是不是伪证呢!”罗德里克大声说,“我只是想知道这是不是真事!” 这简直不成体统,但艾丽逊知道他随时都可能发作起来,对大夫和法官发脾气。她可不希望那样。当她的目光与他的相遇时,她平静地说道:“是真事,罗德里克。” 罗德里克坐了下来。 “现在我们来弄清真相。”大夫继续说道,“我们必须记住,当时在千百万个机器人中正进行着试验,有的机器人与机器人配成夫妻,有的甚至同天然人发生暖味关系。但是,没有一个怀孕的。是这样吗? “一百零几年以前,在一个树林里发现一个机器人姑娘,已经奄奄一息,周围有许多脚印。她的肢体遭到严重残害,后来虽然活下来了,但从此精神就失常了。 “可是她也生了个孩子。” 罗德里克皱着眉头又站起身来。“我不明白,”他说道,“如果这是真事,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呢?” 法官刚想干涉,罗德里克很快就接下去说:“大夫和我是同行。我请他对这个专业问题发表点意见吧。怎么样,大夫?” “因为,人们要不相信自己所不愿意相信的事,那总是可以办到的。在这个案例中,那个无名女人由于受到残害,肚脐眼上的标记也被磨掉了。她留下的指纹证明她是机器人,可是权威人士声称,一定是出了差错:既然那女人生了孩子,就证明她是个天然人。 “一百五十年以前,温妮(当时机器人至少开始有个名字了)生了个孩子,人们又断定说,这个在洗衣房工作过的姑娘一定是从小就被误认作机器人,实际上却是个天然人。 “在一座花园里发现埋着一个死婴孩,一对机器人夫妇为这事被法庭传讯。可是因为他们是机器人,显然不可能是他们的孩子,于是就被法院释放了。” 罗德里克又跳了起来。“你要是知道这些事,”他向斯密司大夫问道,“为什么到如今才说出来呢?” “五年前,”大夫说道,“我就为这个问题写了一篇文章,并把它寄到所有的医学刊物去,结果只有一家比较小的刊物发表了。有五六个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人给我来过信,以后就再没有下文了。 “必须承认,”他补充说,“人们不愿接受我所提到的任何一个(当时都一一报道过)作为机器人能够生育的正面科学证据。这些事实都被记载了下来传给后代,记载的人却并不相信真有其事。可是……” “可是,”大夫结束他的证词几分钟以后,艾丽逊说道,“由此看来,不能说我知道自己不会生孩子。也许可能性不大。要不要我请更多医学界的人士来证明,一般天然人妇女怀孕的可能性有多么小?” 格立厄法官没有吱声,于是,她接着说下去,“凡是研究生育的人都会告诉你,当前的情况是,结婚的人生孩子的很少,但是能生育的人却一生就一大帮。眼下,有生育能力的人还是继续这样做。 “现在,我要提一个新问题。在天然人中,如果一个妇女不会生而自己又不知道,那就不能当作离婚的理由;可是,另一方面,如果她动了手术,因而不能生育,而且她还隐瞒了事实,那就可能当作离婚的理由。” “我明白你这话的意思,”法官说道,“你这种想法挺聪明,请说完吧。” “我没有动过这样的手术,”艾丽逊说道,“而且可以证明这一点,我认为从法律上讲,不能认为我事先知道自己不会生孩子。” “不必查阅案例,”法官满意地说道,“我此时此刻就可以断定这位太太说得很对。关于申辩的是非曲直,应由陪审团裁决,但是李夫康太太可以说已经证明了——” “我要求休庭。”罗德里克说道。 法庭上响起一阵嘁嘁喳喳的低语声,随后就渐渐平静下来,罗德里克和艾丽逊都站了起来,隔着十码之距遥遥相望。法庭上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得出他们之间炽烈的感情。 “现在休庭,明天再开庭。”法官急匆匆地说。? 九 几乎每一家报道李夫康案件的报纸都犯了蔑视法庭罪。大家恐怕普遍存在这样一种感觉:这么多家报馆,法律对它们实在无可奈何。所有报纸都在议论这件事的是非曲直,仿佛它们也在作证。登载的材料很少直接表示亲机器人或反机器人,而是表示赞成或反对法庭上提出的证词。 一家报纸直截了当地评论说,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艾丽逊·李夫康决不是受人愚弄的女人。这样一个女人要是决定亲自出马打一场官司,必定会挖空心思去找点有力的证据并且加以充分使用。这并不是诽谤李夫康太太的品德或人格,因为该报对李夫康太太本人钦佩得五体投地。她只消对机器人不会生育这个不言而喻的真理稍稍表示一点怀疑就够了,而她也正是这么做的。这家报纸断言道;可是,当然这并不能说明机器人能生育。 另一家报纸进而加以发挥。它评论道:对于招魂术、心灵感应、恶魔缠身、人变成狼……也满可以作这种高明的辩解。斯密司大夫无疑是严肃认真的,却被一些错误事实所蒙蔽。很明显,除了一点之外,机器人跟天然人完全相同。有些天然人就会冒充或被错认为机器人;也有与此相反的情况。同样明显的是,只有发生怀孕的情况时才会发现这种错误,正如斯密司大夫所援引的那些例证那样。 第三家报纸甚至说,假如艾丽逊愿意接受的话,它可以为她提供一个在法庭上辩解的理由。不错,斯密司大夫确实已经证明了这种错误可能发生,艾丽逊只需援引这些例证并且强调这类事也可能发生在她身上就够了。要是机器人出身的证据不足为凭的话,这个案件就站不住脚了。 然而有些报纸则认为,机器人可能会生育这种说法或许有点道理。为什么不可能呢?一家报纸问道。机器人并不是无血的低级东西。人们把物体贴着自己的身体或者生个火,就可以使它发热。同样,婴儿可以在人体内孕育,也可以在人工培植箱内孕育,结果相同。四十年之后,如果我们再把两者找来进行严格地检验,只能从机器人身上打着的“美国制”标记以及档案里存有的指纹这两点来区别他们,结果必然还是相同。 人们之所以一直相信机器人不会生孩子,是因为他们一直听人家说机器人从来没有生过孩子。现在,人家又告诉他们机器人生过孩子。这有什么难的?你拿出你的香烟盒发现只剩下一枝烟的时候,你才相信烟已经抽完了。那时人怎么办呢?——就说烟已经抽完了,所以说看上去像是一枝烟的东西不算是烟,而把它扔掉吗? 不管它们总的观点如何,几乎所有的报纸都提出了这个基本的、实质性的问题。 机器人会生育在理论上是可信的,而他们不会生育在理论上也是可信的。 可是,为什么一百万个机器人中只有一个声称怀孕,五百万人中只有一个,一千万人中只有一个呢?即使这样,目前天然人夫妻六对中平均还有一对能生育呢。 十 “要是您不反对的话,”罗德里克客气地说(特意要表现得彬彬有礼,她暗忖),“让我们把这个地方变成一个调查法庭吧。我们不妨说艾丽逊的辩解是成功的,理由是:从法律上讲,不能认为她事先知道自己不会生孩子,别去管离婚的事!那不是重要问题。” “我认为那是个重要问题。”法官反对道,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现在任何人都可以看出,”罗德里克烦躁地说,“重要的是斯密司大夫所提出的事实,还是让我们来探讨一下艾丽逊是否有希望生孩子这件事吧。” “法庭可不是解决这种问题的地方。”艾丽逊低声嘟嚷着,但是,她第一次感到一丝幸福的温暖,她原来以为再也品尝不到这种滋味了。 “女人总是喜欢钻牛角尖。”罗德里克反驳道,“我不是指你将来会不会生孩子的问题;我是指你是不是确实有可能生孩子的问题。” 法官果断地敲了敲桌子。“我太宽容了。我坚持在我的庭上要遵守点秩序。罗德里克·李夫康,你仍愿意撤回起诉书吗?” “那已经无关紧要了。如果你坚持那套手续的话,那我就不得不请对方开门见山地回答几个问题,譬如说,艾丽逊是不是还爱我之类的。” 法官惊讶得目瞪口呆。 “你还爱我吗?”罗德里克两眼瞪着艾丽逊问道。 艾丽逊仿佛觉得她的心都快要爆炸了。“如果你要我开门见山地回答的话,”她说道,“爱。” “好,”罗德里克满意地说道,“现在我们可以接着往下谈。” 他转身向正想插话的格立厄法官瞪了一眼。 “我说,”罗德里克问道,“你有兴趣弄清事实真相吗?” “当然有,不过——” “我也有兴趣。那就请你别做声。我想压住自己的脾气,可你却老惹我发火。艾丽逊,请你上被告席好吗?” 罗德里克是个有个性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 艾丽逊走上被告席以后。他把身子转向陪审团。“我要对你们说说我的想法,”他和气地对他们说,“我们都不明白,机器人生孩子这件事既然是可能的,那为什么发生得这么少。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人们还没有真正承认这种可能性,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我以前没有机会研究这个问题,现在有了。我想知道的是,要是机器人能生育,为什么又生不出来呢?” 他头都不回,心不在焉地伸出手,抓住艾丽逊的肩膀。“就拿艾丽逊来说,”罗德里克接着说道,“让我们想办法弄清楚好不好,如果她生不出孩子的话,那到底是什么原因?” 艾丽逊庆幸自己坐了下来;她双膝发软,心里明白自己站不住了。她究竟把罗德里克争取回来了没有?她果真能生孩子吗?罗德里克的孩子?她头晕眼花,觉得法庭似乎在她面前旋转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逐渐听见罗德里克忧心忡忡地问她是否好些的声音,看见罗德里克俯着身子望着自己,感觉到罗德里克的手臂在抱着她。 “好些了,”她轻声答道,“对不起,罗德里克,我要尽一切力量和你合作。可是你真的认为很有希望吗?” “我是心理学家,”他冷静地提醒她说,“你既然从来没有看见我治过病,我不妨告诉你我还是不错的。或许我们在这半小时内不易见效,但是在今后六十年内一定会解决这个问题。” 艾丽逊并未忘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但是一切都仿佛有点失常,因此再多一点也无妨。她伸手去揽他的头,让他的嘴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 十一 “我要寻找的东西在每一个机器人的生命中一定都存在,不管男的女的。”罗德里克说道,“我并不希望立刻找到它。艾丽逊,请你告诉我,你感到有这种差别的经历——人家使你认识到自己是机器人而不是天然人的经历。你从最早的时期开始说起吧。 “另外,”他突然出人意料地笑了笑,补充道,“请你对着法官说,我们尽量不要把它看作是我们私人之间的事。” 艾丽逊定了定神,准备回答。她实在不想回忆起往事来,只想展望那崭新、美好的未来,可她还是得强制自己开始说。 “我是在纽约机器人幼儿园长大的。”她说道,“在那里没有什么差别。有些孩子觉得有,有时,我听到一些大孩子说,如果自己是天然人,境遇就会好得多了。后来有两次,幼儿园太挤了,而天然人的孤儿院里却有许多空房子。我就被转到孤儿院去,那里也没有丝毫差别。 “在幼儿园里,最重要的是趁早让自己被卖出去。要是你长得漂亮而且讨人喜欢,那么想领孩子的人就会看中你,你就会有个家,生活会有保障,也会有人喜欢。我那时长得不漂亮,也不讨人喜欢,在幼儿园一直待到九岁。我看到那么多对夫妇来领孩子,每次总要领走一个,就是没有人领我。因此,我想恐怕真要在那里长大,等到实在没有人领我时,只好离开托儿所,出去自食其力了。 “后来有一天,幼儿园的一个阿姨发现我在哭,我已不记得是为什么事哭了。她劝我不必哭,因为我挺聪明,而且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一个女孩子还能企求什么呢?我照了照镜子,可是还跟原先一样。然而,她的话一定有点道理,因为一星期以后,来了一对夫妇,他们找遍了整个幼儿园,最后挑上了我。” 艾丽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眶里噙着泪水,丝毫没有做作的样子。 “我在九岁上才破天荒第一遭尝到有个家的滋味,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不能体会的。”她说道,“要是说我对我的新父母感激得五体投地,实在不是言过其实。罗德里克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产生错觉的。他知道我每个月至少要回家去探望父母亲两次。他准以为那是我的亲生父母,所以他从来没有问过我是不是机器人。” 从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以来,她第一次望了罗德里克一眼。他点了点头。 “接着讲下去,艾丽逊,”他平静地说,“你讲得很好。” “这个世界对于机器人来说倒并不是很残忍的,”艾丽逊强调说,“只是偶尔……” 她停了下来。罗德里克只得催她道:“只是偶尔怎么样?” 艾丽逊没有接他的碴儿;她的思绪回到了十一年以前。 十二 艾丽逊体验了发育成长阶段一切难受的滋味,但她却从来没有想到它会过得那么快,而感觉上更是快得多,以至她觉得仿佛它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过去了。 那时,她睡不好觉,但由于身体健康、精力充沛,表面上看不出来。在这件事上,她的养父母没有给她应有的帮助。虽然艾丽逊不肯这么说,但是如果苏姗能跟她谈谈,罗杰也不用明说,只消态度上暗示一下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情况也许就会好得多。 有一天,她出去散步,想消耗一点体力,好让自己睡个好觉。她在树林里碰上一帮同她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其中有一个叫鲍勃·汤普逊的,她有点认识。她还知道他们的头头儿显然是那个十五岁——却长得跟大人一般高的哈利·希威特。她不清楚他们中间是否有机器人,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她打他们中间走过,有人吹起口哨来。她完全意识到他们在盯着她看,不禁脸红起来。那时,她也不觉得自己是机器人这件事有什么重要性。 她看见鲍勃·汤普逊跟哈利·希威特咬了一会儿耳朵,希威特就叫了起来:“机器人,是吗?机器人!那太好啦!”他走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多么漂亮的机器人啊,”他起哄道,“我以前看见你时,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呢。把衬衣脱掉,机器人。” 那一帮小青年吓了一大跳,其中一个人用手肘捅了捅希威特。 “没关系,”他说,“她是机器人,没有真爹真娘,只是被一对夫妻领了去,假装他们能生孩子就是了。” 艾丽逊东张西望,好像一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野兽。 “天然人对机器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希威特对比他胆小的伙伴们说、“这你们还不知道吗?”他又转过身去面对艾丽逊,“但是,我们得弄清她是不是确实是机器人。捉住她,布契。” 艾丽逊的臀部被紧紧地按住。她的臀部最近不再与男孩子的一样了,而是惊人地鼓胀起来。她踢着、挣扎着,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但是,布契(不管那是谁吧)劲儿大。另外有两个男孩按着她的胳膊。希威特对着那伙胆小、兴奋、吃吃作笑的小伙子,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衣裙打开一条窄缝,朝她的肚脐瞄了一眼。 “‘美国制’,”他得意地说,“行了。” 他刚才那点儿礼貌和谨慎荡然无存了。他把她的衬衣从腰带里拉了出来,一下子就剥掉了。当有人在她背后开始解她的胸罩时,艾丽逊的双膝瘫了下来。 “别,别!”希威特假装惊讶地喊道,“她不答应你,你就不能那么干。机器人也有权利呀,即使他们没有什么权利,我们至少也得客气点。机器人,你说,我们可以想对你怎么着就怎么着。” “不行!”艾丽逊叫道。 “那太遗憾了。布契,你的手挪一下地方。” 那双粗糙的手在她的肋骨周围抚摸着,刺痛了她细嫩的皮肤。 艾丽逊疯狂地挣扎着、扭动着身子。 “别动。”希威特说。他说话时声音非常轻,脸上却流露出粗野的快感。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腰带,把她的裙子和里面的白短裤一直拉到小肚子下边,然后取出一把沉甸甸的折刀,将它打开,把刀尖利落地顶在她的肚子中央。艾丽逊往里收缩肚子,刀尖紧跟着陷进肉里去。 “说,机器人!我们可以对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折刀越陷越深。一小滴殷红的鲜血从刀的下端流了出来,慢慢流到艾丽逊的裙子上。她丧失了胆量。 “你们可以想对我怎么着就怎么着!”她尖叫着说。 她的胸罩松开了,飘落在地上。希威特的折刀割断了她的腰带,她的裙子开始往下滑,露出了臀部。布契的手又往上摸到她的腰部,使劲地掐她的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试探性地摸她的胸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她的脚一只一只地被抬了起来,鞋子被脱下来扔进了灌木林。 但是,有人听到了艾丽逊的尖叫声。艾丽逊早已不抱希望,可是终于有人来了。 “见鬼,”当一个小子叫了一声并指了一下来人时,希威特说,“真扫兴。走吧,伙计们。” 他们走了。艾丽逊用手拽住裙子,感激不尽地朝后面看了看,离她只有几码远的地方,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女人年纪很轻,大腹便便,怀着孩子。他们俩都是天然人。她张开嘴,想说声谢谢,想解释一下,想哭。 可是,他们却无动于衷地瞧着她,仿佛她不过是一只被踩扁了的硬壳虫。 “机器人,没错,”那男人轻蔑地说,“不要脸的小畜生。” “还是小黄毛丫头呢,”那女人说道,“就干起这种事来。” “我看我得好好揍她一顿,”那男人接着说,“其实也没有用,不过……” 艾丽逊放声大哭,逃进了灌木林。她顾不得看后面那男人是不是追了上来。枝桠和荆棘划破了她的皮肤,她的裙子滑了下来,把她绊倒了。她没头没脑地向前跑去,掠过一堆荆棘丛生的灌木,却一头撞在一棵树干上。她倒在地上,头昏眼花,气喘吁吁,等着那男人过来打她。 她的腿上、胳臂上、肩上到处都是一长条一长条划破的伤痕,肋骨处被一根坚韧的树枝鞭子似的猛抽了一下,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 可是,没有关系。一枝弯弯曲曲的树根扎进了她的腰里。那也没有关系;她什么都不在乎。为什么以前没有人告诉说她是低级人呢?她自己多少知道一些,她一直心里明白,但别人却从来没有向她点破过。 后来,她才明白,为什么那男人和女人对她说那样的话,尽管他们一定看见或者猜到当时的实际情况。因为他们有孩子。或者快要生孩子了。他们憎恨所有的机器人,机器人是多余的,是他们的敌人,他们子女的敌人。 然而在当时,她只是无可奈何地等着,没有力气去思索。那男人会来揍她的,苏姗和罗杰还会把她撵出去,她将永远失去幸福。 十三 “我的父母一直不知道这件事。”艾丽逊说,“我在灌木林里一直躲到天黑,然后一口气跑回家去。我从侧屋爬进了自己的卧室。” “你为什么不跟别人说?”罗德里克问道。 艾丽逊耸了耸肩膀,答道:“这只是我私人的一件小事。过后,我有工夫思考时,我知道我的养父母会生气的,但不是对我生气。我想最好还是不告诉别人。我并没有受什么损害。事后回想起来,也无所谓了,对吗?” “那个想好好揍你一顿的男人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我第一次受处罚,是两年以后的事。” “等一等,”罗德里克说,“你刚才说你当时就知道自己是低级人——你一直就知道,但那是第一次有人向你揭破。那以前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是有谁对你说的,还是从哪件事开始知道的?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艾丽逊回忆着。人们可以看出她在思索。可是,她却只能说:“我不知道。” “算了。”罗德里克说道,仿佛这并不重要,“两年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我夸大了这些小事的重要性,”艾丽逊抱歉地说,“这些事确实是发生了。可是当我说‘两年以后’时,也许我没有说清楚:在这两年里几乎没有发生什么事,也没有人说过什么话或做过什么事,让我想起自己是机器人而不是天然人。 “大约十六七岁时,我突然显露出打网球的才能来,我从小就打网球,但只能打前排,在场上跑来跑去。后来我取得了出人意料的进步,加入了一个新成立的俱乐部,被选中参加一次重要的比赛。我参加了单打、男女混合双打和女子双打。我打得不错,但这是题外话。 “赛完球以后,我的双打伙伴告诉我,更衣室里有人找我。她说话的样子有点蹊跷,可我猜不透是怎么回事。我心想会不会是犯了规,忘了跟谁碰头了,弄错了比赛场数?要不然是不是忘记了朝东方行三鞠躬礼?——你们都知道那些俱乐部的名堂。” “不,我们不知道,”格立厄法官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记得吗?你告诉我们吧。” 出乎意料之外,不可捉摸的罗德里克却对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十四 艾丽逊跟在维罗妮卡后面走的时候,忐忑不安地笑着。她不是神经敏感的人,很少担惊受怕。但她对这件事感到有些诧异,内心不免引起一些荒诞不经的猜测。会不会弄错了人?会不会有人偷了东西而误认为是她?会不会有人检查了她的网球拍,发现宽了一英寸? 全部的人都在更衣室等她。看样子是严重问题,尤其当她注意看他们的表情时。当时,她仍然没有想到机器人的身份跟这件事会有什么关系。她一生中只遇到一次有人真正对她点破:机器人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低级人。 然而,正是为这件事。队长鲍勃·华尔顿阴郁地说,他们的对手虽然被打得一败涂地,却指控他们招聘机器人球星充当他们的救兵。艾丽逊不由笑了起来。“真新鲜。我听说过一些稀奇古怪的借口,我自己也使用过——灯光不好呀,鞋子里有石子呀,有人走来走去呀,球网太高呀;可压根儿没听说过‘你们让机器人上场跟我们比赛’。机器人也和一般人一样——有打得好的,也有打得不好的。自由赛的单打冠军就是一个机器人,而女子第一名却是个天然人。这一点你们跟我一样清楚,这简直跟吃了败仗,却抱怨对手个子高、个子矮、胳臂长一个样。” 紧张的气氛松弛了些。 “对不起,艾丽逊,”华尔顿说,“问题是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听你说过你是机器人。” 艾丽逊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意思?不错,我是个机器人。我没有对你们说过,但那是因为没有人问过我呀。” “我们认为,”华尔顿板着脸说,“你应该知道……事实上你肯定知道。雅典联队没有机器人参加比赛。我们想至少保留一个清一色的天然人队。” 他朝另外两个男队员望了一眼,点了点头。三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就一起离开了更衣室。 更衣室里剩下艾丽逊和另外三个姑娘,其中一个是由于有艾丽逊才不得不当候补队员的。艾丽逊看样子很气愤。 “废话,”她说,“你们想要组织一个清一色的天然人球队,我觉得完全可以,可你们也得在广告上预先声明一下,免得人家误会呀。当初我并不知道你们是……” “问题不在于你知不知道,”维罗妮卡(就是仅仅几分钟前还同艾丽逊有说有笑、并且一道赢了一场球赛的那个维罗妮卡)说,“我们想让你以后永远不再忘记。” 她们把她围了起来,显然是要打架。艾丽逊并不害怕,她当胸一拳,把维罗妮卡打得喘着气直滚到屋子那头。她等着她们来撕她的衣服,心想这是对付机器人的一贯手法。但是这次跟灌木林里那次大不相同,倒是正大光明的。男的都规规矩矩地走了,再也不是五六个坏小子手里拿着刀对付一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姑娘,而是三个姑娘对她一个。 艾丽逊公公道道地奋战着。她想,她要是不规规矩矩地打,准会给那些仇恨机器人的家伙抓到把柄。说句公道话,那几个姑娘也很公道。她们打得很凶,但不伤她的脸部,不用指甲,也不扯头发。艾丽逊打得很漂亮,可是在其他条件相等的情况下,一个人总敌不过二个人。她们把她脸朝下打翻在地。一个姑娘坐住她的脚,一个坐住她的肩膀,另外那个则使劲地挥动网球拍打她的屁股。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就是再比这厉害得多,她也不会吭一声。等到她们罢手时,她心里却替自己感到很难过。她们撇下她一个人走了。 她支撑着站了起来,掸去身上的灰尘。地板上很干净,从屋角里的镜子中她看到自己还不难看。她确实要比打她的三个姑娘漂亮多了。 她虽然仍旧怒气冲冲,但当她想到自己在美女竞赛的网球中都可以把她们三个打得落花流水时,不由乐观地笑了起来。她满可以安慰自己说,她们妒嫉。或许至少有一半是这样。 她的感情受到了挫伤,但别的损害倒没有。她甚至还能体谅她们的想法。 十五 “她们的观点究竟是什么?”罗德里克问道。 “嗯,她们是天然人,所以有点势利眼。你要是问得得当,她们甚至还会承认自己是势利眼。那是个私人俱乐部——” “那他们把比他们低一等的机器人清除出去,”罗德里克温和地说,“是合情合理的喽。” “不,不是那样,”艾丽逊笑着争辩道,“我并不是真相信……” 她没有说下去。 “只是偶尔相信?”罗德里克固执地问,“或者是一半相信,而另一半则明明知道机器人跟天然人是完全一样的?” 艾丽逊突然打了个寒噤。“你知道,我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你是要让我上什么圈套似的。” 罗德里克说:“人们在下定决心不再怕蜘蛛或其他自己所害怕的什么东西之前,一般都有这种感觉。” 法庭上十分安静。罗德里克超凡的业务能力和艾丽逊与他密切配合的决心所造成的那种气氛,使全场的人谁都不愿打断他们的对话。 “关于这一点,我没有什么别的要说,”艾丽逊说,“我找了个工作,并不是迫于生计,而是出于兴趣。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他们知道我是机器人,给我的薪水跟别人完全一样。我干得好,他们就给我加薪。 “可是,后来我发现一个问题——我做出了成绩,总得不到表扬。有时我出了个点子,可不知怎么的,功劳总是记在别人头上。过了不久,出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我的职位很低,没有什么地位,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地位,却干着重要的工作,薪水也很高。 “后来、我到另一家广告公司工作,情况就一样了。他们虽然也知道我是机器人,但是人们似乎毫不介意。我干得好,就受到提升;我干得不好,我的上司就把我大骂一通,骂我是蠢货、废物、绣花枕头,以及许多我不愿在这里重复的难听话。 “然而,他似乎从来想不起骂我‘臭机器人’,而且,我相信他并不是机器人。 “我参加了一个剧社,可是这一回我又进错了俱乐部。他们倒一点也不在乎我是机器人,也不让我老扮演配角。可是,同台演出的那三个天然人姑娘却不愿意跟我和另一个机器人姑娘合用一间化装室。不过,这倒也很自然。在小地方演出时,我和她只好在舞台两侧化装。 “诸如此类的小事件还多得很呢,而且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多。这倒不是歧视变得越来越厉害了,而是因为我渐渐踏进了上层社会。在有些地方,你要是没有上过哈佛或耶鲁,就吃不开;如果你又是机器人,那自然就更不利了。 “后来通过了一项法令,机器人不必再声明自己的身份。我不知道雅典网球联队对此会有什么反应。当时,我已到埃佛顿来,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机器人。不管怎么说吧,现在很明显;几乎没有一个人在乎这件事了。那么多机器人,那么多天然人。你在一个团体中也许会发现你自己是惟一的机器人,或者是惟一的天然人。 “后来,我认识了罗德里克。” “行了,”罗德里克说,“我想我们就到这里为止吧。”他转过脸去对法官说:“我撤销我的起诉,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刚才就明确表示过了。” 他把胳臂伸给艾丽逊,“来,亲爱的,我们走吧。” 法庭上又喧哗起来。这肯定是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场官司,同时也是最肃静的一场官司。这时,法官也顾不得体面了,竟然站起身来,烦躁而生气地跺着脚。 “你们不能这样就走啊!”他尖声嚷着,“我们还没有结束……我们还不知道……” “我在这里该说的都已经说啦。”罗德里克说。这时,喧哗声越来越大,他不由得犹豫了一下,“好吧,”他提高嗓门接着说,“可是,人们做的事往往自己都弄不清楚。有时他们心血来潮,干了些傻事或者反常的事,你得让他们慢慢地向你解释,慢慢地自己想通。” 他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串钥匙。“走吧,在汽车里等我,亲爱的。”他说道,并告诉艾丽逊汽车在什么地方。她满怀疑惑地走了。 “这一两天内我得不让她看到报纸,”罗德里克继续往下说,几乎是自言自语,“过后就没有关系了。”然后他把注意力转向法庭,“那好吧,大家听着。如果我说得没错,我发现了二百年来一直摆在大家面前却始终不为大家注意的一个问题。我不是说我五分钟内就发现了它,而是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借助于好些机器人的案例才弄明白的。” “你们听着好吗?”法庭上激动的交谈声越来越大了,他不得不加大了音量,“我本来不想对你们再说什么了,我想和艾丽逊回家去。你们见到她了;如果你们处在我的地位,难道不想和她回家去吗?” 法庭上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们先考虑一下天然人的不育症,”罗德里克说,“你们可以想像,有些情况是医学现象,有些情况则是心理现象。作为一个心理学者,我曾经治好过一些所谓的不育症患者。治疗的时候,当然,我发现根本不是什么不育症,而是一种神经官能症。这些人过去或现在之所以不生孩子,是因为他们下意识中存在某种定论,因为有的不愿生孩子,有的认为不应该生孩子,有的肯定自己不能生孩子。 “然而这仅仅是一部分情况。还有些病人到我这里来治疗,我同那一行的专家会诊时,发现完全不是心理现象。 “现在,我认为所有机器人的不育症都是心理现象。不育症己经破坏了天然人繁殖的周期性,可是它怎么会影响到机器人呢?如果一个机器人能生育,那所有机器人就都能生育,除非他们同我医治过的那些天然人一样,下意识中已有定论,认为机器人不能、不应该,或者被禁止生孩子。 “我们知道,他们几乎全都是这样想的。” 他说话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而罗德里克轻声说话时就是在强调他的论点。人们鸦雀无声地听着。 “我想,要是你们去调查一下,把那些现在还在否认——激烈地、恳切地、认真地否认机器人会生育的人找出来,那么你们就会发现:否认得最激烈、最恳切、最认真的人恰恰都是机器人。要是你们调查一下以往的情况,我相信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必得由一个天然人医生出来公开宣布机器人不是不会生育。难道这件事意义还不重大吗? “每个机器人心里都根深蒂固地铭刻着这样一条天经地义的道理:机器人为了生存必须处于比天然人低一等的地位。答案就在这里。机器人不到我这里来治这种病,并不是他们不想治,而是他们知道非这样做不可。 “很久以前,机器人不知不觉地悟出了这个道理:机器人要是不能生育,就可以避免成为自然人的威胁;机器人要是不能生育,就理应低人一等;机器人要是不能生育,就可以被允许生存下去;机器人要是不能生育,就可以在其他方面跟天然人竞争。” 他环视着法庭上的听众,心中明白自己是言之有理的。这一次,他几乎一眼就看出了哪些是天然人,哪些是机器人。法庭上一半人表现出关注、腻烦、好笑、冷漠、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些是天然人;另一半人则表现出愤怒、恐惧、羞愧、无动于衷、忿恨、狂乱或伤心落泪,因为罗德里克正在拆毁他们的社会基础。 “我对艾丽逊真的抱着很大的希望,”他温和地说,“因为她请来了斯密司大夫。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一千个机器人中找不到个会这么做的。她一定非常爱我……但是这跟你们毫不相干。” 他从艾丽逊刚才出去的地方走了。这次没有人再拦阻他。走到门口,他又站住了。 “当第一批得到社会承认的机器人孩子生下来时,”他说,“那就意味着:人类是不会绝种的,尽管还得面临许多考验和灾难。因为……我想我们大家都可以琢磨琢磨这个问题……机器人生的孩子不会再是机器人,对不对?” 十六 开车的是罗德里克。平常他们俩一起坐车外出时,都是艾丽逊开车。可是如今,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默契,暂时一切都得听罗德里克的。 “我们两个人都赢了,”她高兴地说,“至少一直到小罗德里克出世以前是这样。” “你相信会有个小罗德里克吗?”罗德里克用不置可否的职业性语调问道。 “还不十分相信。我对你刚才在法庭上说的那些还有疑问。你大概不许我自己去找答案吧?” “你想自己找就自己找吧。不过,得从你自己身上去找,从你思想深处去找。我可以帮你的忙。” “我想,”艾丽逊思索道,“这必定跟斯密司大夫有关系。” “哦?为什么?” “因为当我回想起听到关于他的传说,以及机器人会生孩子这种说法时,我有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就好像希威特把刀尖对着我的肚子时那样,只是仿佛……” 她神经质地、不自在地笑了笑。“仿佛是我自己拿着刀子要从身上割掉什么东西,但又无法避免自己丧命。不过,我总觉得通过艰苦持久的努力,我是能够把它割掉、同时又保存自己的。” 罗德里克拐了个弯儿,把汽车开进他们那条街道。“你说的好像是些外行话,”他说,声调中掩盖不住他内心的喜悦,“不过,我想这不会对你有什么损害,艾丽逊。小罗德里克会出世的。这不是由我决定的事,而是由你自己决定的事。它不会让你丧命的,而且……你瞧!” 当罗德里克·李夫康把他的新娘抱进自己的家门时,照相机像蚱蜢似的咔嚓咔嚓直响。摄影记者们用不着跟踪他们,因为他们知道李夫康夫妇的去向。有许多相片被登出来,李夫康夫妇成了新闻人物。李夫康的名字几乎尽人皆知了。 罗德里克生得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根本不把他妻子那一百五十磅的体重放在心上,但是他把她抱在怀里时,那样子却丝毫没有不把她放在心上的意味。他抱着她,就仿佛她是个轻轻一碰就会碰碎的水晶人儿似的。人们一望便知,他可以把他所喜爱的任何一个姑娘抱进家门。 艾丽逊像小猫似的偎倚在他的怀里,陶醉得眯合着眼,双臂挽着他的颈项。人们一望便知,她可以让她所喜爱的任何一个男人把她抱进家门。 他们进了屋子,故事从此开始。不过,我们偏要标新立异,把它说成故事的结尾。 霜与火 [美]雷·布雷德伯里 著 陈珏 译 作者简介 雷·布雷德伯里(Ray Bradbury 1920~),1941 年开始发表科幻小说,有大量作品出现在《绅士》、《女士》等非科幻杂志上,并因此在1947 年和1948 年两次荣获“欧·亨利奖”。1946 年,布雷德伯里发表了他最成功的短篇小说之一——《百万年野餐》(The Million Year Picnic),并由此引发了一系列有关火星人的浪漫故事——这些故事后来结集成了经典科幻小说集《火星纪事》(The Martian Chronicles),布雷德伯里也因此被誉为“文体家和意象大师”。1953 年,充满哲学意味的长篇科幻小说《华氏451》(Fahrenheit 451)将他的文学事业推向了顶峰。 布雷德伯里的科幻小说充满了孤独感和乡愁,他善于用富于韵律和怀旧情感的优美文笔描写幻想,是科幻小说界中最具诗人气质的作家、他在谈论创作时曾说:“我在很多诗中寻找短篇小说的灵感,事实上,有好多次我从诗中摘取一句,把它变成了短篇小说。诗是我的一个爱好,也是我生命的中心。”为表彰他对科幻的杰出贡献,星云奖评委会于1989 年授予他“大师奖”。 《霜与火》是布雷德伯里最成功的中篇科幻小说。小说以一个极端环境的星球为背景,通过象征主义的手法,探讨了人生哲理,展现了人性与兽性的争斗。整部作品充满诗情画意,意味绵长。 一 漫漫长夜中,西姆出世了,躺在山洞冰凉的石头上,嗷嗷大哭,浑身血液奔流,脉搏每分钟一千跳。他不停地长大。 妈妈用发烫的双手喂西姆吃东西。人生的梦魔开场了。一来到世间,他的眼睛就闪烁着警觉的光芒;而后又令人费解地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恐怖神色。西姆的喉咙让食物给噎住了,呛得哇哇大哭。他茫然四顾。 浓雾散开,山洞的外景展现。一个面如死灰的男人冉冉隐现。他疯狂,野蛮,面目狰狞。他老态龙钟,风吹日晒显得干瘪,像一块炙脆了的砖坯。他蜷缩在山洞深处的角落里,翻着白眼,双目斜视;倾听远处风声呼啸,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星球的夜空回荡。 妈妈喂西姆吃山谷里采来的青草、洞口敲下的冰珠和长在鹅卵石缝里的浆果。同时,她紧盯着那个男人,不时颤颤发抖。西姆吃,消化,再吃。他越长越大。 山洞角落里的那个人是西姆的父亲。他面如死灰,只有两只眼睛里还闪耀着一丝生气。他下巴肌肉松弛,感觉迟钝;两手虚弱无力,握着一把原始的石刀。 西姆放眼望去,瞧见老年人都坐在一条雨道里,远离这个生意盎然的角落。此刻,他们正开始走向死亡。 山洞里弥漫着垂死挣扎的痛苦。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痛苦。人们牙齿凸出,瘦骨嶙峋的面孔内部溃烂,就像蜡人一样融化了。这一分钟,他们的面孔还生机勃勃,肤色光洁,呈现着壮年的风采;下一分钟,就形容枯槁,萎缩得不成人样儿了。 西姆在妈妈的怀里辗转反侧。她抱住他,轻声哄着:“别闹!别闹”同时,她紧张地睁大眼睛,看看是不是又惊动了她的丈夫。 随着一阵赤脚疾走的脚步声,父亲跑步横穿洞窟。妈妈一声尖叫。 西姆感到妈妈的手一松,自己摔到了石头上。他打着滚儿,脆嫩的肺部一张一拿,尖声大叫:西姆的父亲拔出刀子,猛地朝西姆凑过脸来。他的脸皱缩得就像是一张蜘蛛网。在母腹中,西姆曾经做过许多噩梦。现在,好像就是其中的一场!在疾如电闪、短得不可思议的一刹那之间,一系列问题闪过西姆的脑海。刀子高举,西姆命在旦夕。然而整个山洞里的人们(那些垂死、衰老、疯狂的人)的生死存亡的大问题,却在幼小的心灵里汹涌澎湃、激荡不已。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孩怎么可能懂得这一切?一个初生的婴孩能够观察、思考、理解并阐述吗?不,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在西姆身上,一切却奇迹般地发生[22]!到现在为止,他才活了一个小时;而且,一刹那之后,可能就要死去。 妈妈用力猛撞父亲的脊背,打落了他的刀子。他俩互不让步,恐怖的余波感染了西姆。“让我杀死他!”父亲高声大叫,气喘吁吁地说,“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行,绝对不行!”妈妈寸步不让,用自己老弱的身体挡住大个子的父亲,抢夺着他的刀子,“他一定要活下去!他也许会有锦绣前程,也许,他会比咱们活得更长,变得年轻。” 父亲仰天倒在一张石头小床的边上,躺在地上,双眼直愣愣地闪闪发光。西姆看到石头小床里还躺着一个女孩子,她伸出娇嫩的手寻找食物。她是西姆的姐姐达克。 妈妈从父亲手里夺下石刀,站起身来,理了理又灰又硬的散发,呜呜地哭了。“我要杀掉你!”她抖着哆哆嗦嗦的嘴唇,瞪着躺在地上的丈夫说,“不许靠近我的孩子!” 老头子吐了口唾沫,疲乏而又酸楚;他瞧着躺在小床里的女孩儿,茫然若失地说:“对她来说生命的八分之一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喘了口气,“而她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突然,西姆眼睛里的妈妈好像变了样。她四肢扭曲,受着痛苦的煎熬;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绽开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她痛苦地颤颤发抖,不得不坐在西姆的旁边,把刀子紧紧地贴在干瘪的胸前。她像甬道里的老人们一样,正在变老,走向死亡。 西姆不停地大哭大叫。他环视四周,到处都是恐怖。他本能地朝石床投去一瞥,姐弟俩心心相印,就像有谁的手指轻轻地搔弄着他们的心房。西姆与达克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休息了一会儿,开始学习。 父亲的眼睛发绿,叹了口气,合上眼皮。“喂西姆吃东西吧!”他身心交瘁地说,“快点儿,喂!天快亮了。今天,是咱们生命的最后一天。喂西姆吃东西,让他长大吧!” 西姆默不作声,消除了恐惧。一幅幅画面在眼前浮动。 这是太阳边上的一个星球。夜晚寒流摧毁万物,白天烈日炙死一切。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狂暴世界。人们生活在峭壁峻岩里面,躲避无法形容的严冰和烈日。只有黎明和黄昏,才有空气芬芳,花朵怒放。山洞里的人们带着孩子出来,走进岩石高低不平的荒芜的山谷。清晨,冰块消融,化为小溪和河流;傍晚,白天的烈焰熄灭,温度冷却。短暂的黄昏,气温宜人。人们走出山洞,自由自在地生活、奔跑、玩耍、恋爱。星球上所有的生命都欢蹦乱跳,奔向生活。一刹那之间,万物生长。鸟儿犹如出膛的子弹,展翅飞翔,掠过长空。小动物在岩石丛中,拔腿狂奔。万物都抓住这短暂的间隙,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 这是一个令人忍无可忍的星球,西姆出生几小时之后,就懂得了这一点。“家族的记忆[23]”在他的心灵里开花结果。他将在这山洞里度过一生,每天只有两个小时可以外出。他将待在这条通风透气的石头甬道里,不停地与别人交谈,永远也不睡觉。思索,思索,仰躺在地面上做梦,但是永远也不睡觉。 他只能够活整整八个昼夜。 这个念头震撼人的心灵!八天,短短的八天!多么不公平!多么不可思议!但现实就是如此。甚至西姆还在母腹中躁动的时候,一个遥远、奇特、野蛮的声音,就向他传授了关于“家族”的知识。这个声音告诉他:你正在飞快地结胎成形,马上就要出生。 诞生快得像钢刀的利刃;孩提好似白驹过隙;青春就像电光石火;壮年犹如南柯一梦;中年时代无异是荒诞的神话;风烛残年不可抗拒,转瞬即至;死亡临头是命中注定的必然归宿。 八天之后,父亲现在的那副模样就是他的榜样:半瞎地站着,死到临头,干瘪枯槁,无可奈何地瞪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心有余而力不足。 今天一天就相当于全部生命的八分之一!他必须抓紧分分秒秒,尽情寻欢。他必须从父母的大脑里汲取知识。 因为几个小时内,父母就会死去。 世界是如此不公平,那么不可思议!难道这就是全部的生活吗?难道西姆在娘胎里没有做过长寿的梦吗?难道他没有梦见过绿草如茵的山谷(而不是那种遍地乱石的山谷)和气候宜人的乐土吗?不!一切都梦见过了;并且,只要他梦寐以求,这一切一定能够实现!他怎样才能找到长寿的秘诀?到哪里去寻找?短暂即逝的八天之内,他又将如何去完成人生巨大而沉重的使命? 人类是怎样陷入今天这个困境的? 像是有谁按了一下电钮,西姆看见一幅画面——几颗“金属种子”从遥远的绿色世界里飞来,它们在烈焰中挣扎着划过长空,坠落到这个寂寞荒凉的星球上。男人和妇女从四分五裂的“金属种子”里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 这一切发生在什么时候?很久,很久!大概三十年以前吧!“金属种子”失事之后,幸存的人们躲到悬崖峻岩之下,逃避烈日的烘烤。火焰、冰川和洪水把硕大的“金属种子”的残骸消灭殆尽。就像钢铁在洪炉中熔炼,人们脱胎换骨,被打造成为另外的一副模式。太阳能以辐射渗透人的全身;他们的脉搏越跳越快,先是一分钟两百次,然后五百次,最后一千次!皮肤增厚,血液变质,一转眼工夫,人就变老了。孩子们在山洞里出生,长大,长大,飞快地长大!世界的全部生活都乱了套。不幸坠落到这里的人们只能活一个星期,就要死去;然后,撇下他们的孩子再去重蹈覆辙。 西姆想:原来,这就叫做生活!现在他不是用语言在思维,因为他还不懂得语言。他只晓得画面;画面反映了“家族的记忆”。他的意识活动是心灵感应术,它能够穿透肉体、岩石和金属。人们在种族繁衍的过程中,逐步获得了心灵感应术和“家族的记忆”。这是得天独厚的资质,恐怖四伏中的惟一希望!西姆在想:难道我真的是人类的第五千个没有出息的子孙吗?我该怎么办才能救出自己,而不在八天之内死去?到底有没有生路呢? 他双目圆睁,又一幅画面映入眼帘—— 峭壁林立的山谷外面,有座低矮的山丘,一粒完好无损的“金属种子”躺在山顶上。这艘被遗弃的飞船外形完整,未受创伤。它是所有失事的飞船中惟一完整可用的一艘,但是它太遥远了。船内空无一人,没法帮助他们。远方山上的这艘飞船,寄托着西姆长大以后面临的使命。那是逃离这个可怕星球的惟一希望! 他的心收紧了。 巉岩的深处,荒凉的山洞边缘,有一小群科学家在工作。当这些人老谋深算、明察万物的时候,他们就死了。他们也梦想逃走,梦想长寿,梦想绿草如茵的山谷与温和宜人的气候。他们也睁大眼睛,翘首盼望遥远山顶上的那艘飞船。飞船的金属十分坚固,既没有生锈,也没有老化。 悬崖下的人们开始呻吟了。 父亲扬起皱缩干瘪的脸,面无人色。 “天快亮了。”他说。 二 早晨的热量,舒展了花岗岩石冻僵的肌肉筋骨,现在已经到了冰融雪崩的时候。 甬道里传来赤脚跑步的回声。大人和小孩儿推推搡搡,注视着破晓的山谷,如饥似渴,急不可待。西姆听到远处岩石隆隆崩落,继而传来尖叫,接着又是沉默。山谷里冰雪崩落。百万年来迟迟未掉落过的岩石终于大块大块地跌落下来。过去,它们一小块一小块地崛起于山峦之间;今天,又散落成上千块碎石和磨擦发热的小石弹,重新铺回到谷底。 每天早上都不止一次横遭石雨之灾。 山洞里的人们不怕雪崩。雪崩为他们的生活增添了几分兴奋的色彩。其实,即使没有雪崩,他们的生命就已经够短促、够不值钱、够危险的了。 西姆发现自己被父亲捆了起来,沿着甬道被蛮不讲理地拖出一千多码,来到洞口日光照耀的地方。父亲的眼睛里闪耀着疯狂的光焰,西姆意识到了即将面临的危险,但却动弹不得。妈妈抱着达克,急急忙忙地追赶父亲。“等一等,小心!”她冲着父亲大叫。 西姆感到父亲蹲伏在地上,侧耳在听着什么。 悬崖顶上的冰雪颤颤抖动。 “啊,来了!”父亲在下面大叫一声,跳了出去。 雪崩凌空落下,犹如泰山压顶。 巨石、尘土、杂物从天而降,西姆眼花缭乱,心里怕极了。妈妈一声尖叫。西姆感到好像有谁猛地推了他一下。 父亲抢上一步,把他推出山洞。西姆的背后雪崩如雷。妈妈抱着达克退后一步,洞日被两块重达一百磅的砾石和一大堆碎石堵住了。 雷鸣般的雪崩过去了,化为涓涓泥沙的细流。父亲忍不住哈哈大笑:“胜利了!成功了!这是上帝安排的命运!”他瞧着悬崖峭壁上“噼噼啪啪”落下的碎石,轻蔑地哼了一声。 妈妈抱着达克从巨石的夹缝中拼命地钻了出来。她骂父亲:“笨蛋!你差点儿送了西姆的命!” “也许,我已经把他送上西天了。”父亲回答说。 西姆没有在听他们的谈话,他呆呆地瞧着堆在隔壁一条甬道口的凌乱的残石。血,从一块高高翘起的巨大砾石的底下像小溪一样流出来,染红了大地。除了血,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是谁死于非命。 达克光着身子,迈开两条灵巧柔软的小腿朝前跑去。 谷地里的空气就像浓厚的醇酒,荡漾在悬崖壁立的群山之间。天空蓝得出奇,令人不安。它既不是白天大气燃烧时的苍白色调,也不是夜晚空气膨胀、群星乱飞时那种艳丽而又惨淡的深浅不一的青紫光。 这儿,像是一个潮汐的渊薮。变幻无常、狂暴猛烈的温波,犹如海潮,时涨时落。此刻,这个渊薮里气候阴凉,波澜不惊,风平浪静。 西姆听到一声远方传来的欢笑。怎么回事儿?这当儿,谁还有这份儿闲工夫去笑!也许,再过一会儿,西姆就能理解这笑声的原因了。 黎明陡然降落,整个山谷一下子红光笼罩,令人眼花缭乱。万物苏醒,遍地破土而出。举目望去,花儿朵朵盛开。浅绿色的青草在光秃秃的岩石上冒出尖儿来。几秒钟之后,成熟的浆果在树梢上晃荡。这是一场转瞬即逝、机会难得的果子丰收。父亲把西姆交给妈妈,自己腰里绑上一只毛皮口袋,去采集果品。各种浆果五色缤纷,绯红,纯蓝,鹅黄。妈妈使劲拔着湿嫩的青草,给西姆尝新。 西姆的感官逐步敏锐了起来。他如饥似渴地接受知识,填补空白。他懂得了爱情、婚姻、习俗、愤怒、遗憾、热情、自私、哀愁和狡诈、真情与假意。每一个概念都帮助他形成另一个概念。绿色植被的景象就像一架自转旋翼飞机,在他的脑海里急速飞旋。这个世界缺乏时间来解释一切,心灵只能从自身寻求解释和平衡。几餐饭的时间,他就懂得了宇宙、能量和运动。他的内心是一个独立王国,无所不知,完美无缺。他就像是飞鸟第一次展翅出巢,冲向云天。遗传因子和心灵感应哺育了这儿的每一个人,也武装了西姆。他感到自己神通广大,十分兴奋。 爸爸妈妈带着西姆和达克一块儿散步,呼吸新鲜空气,瞧着鸟儿在悬崖的石壁间来回跳跃,像是一块块飞旋的鹅卵石。突然,父亲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你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西姆躺在摇篮里想:他们只活了七天;七天之内的事情,难道还需要动脑筋去回忆吗? “那不是发生在三天以前吗?”妈妈浑身发抖,闭上眼睛回忆地说,“那太不公道了!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她双手蒙住面孔,咬紧干枯的嘴唇,呜呜啜泣。风儿抚弄着她灰白的头发,“一个钟头以前,你放声大哭,现在可该轮到我了。” “一个小时,就等于半世人生。” “来吧!”她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让咱们来瞧瞧周围的一切,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要不了几分钟,太阳就要出来了。”父亲说,“咱们得马上回去!” “再等一分钟吧!就一分钟!”妈妈恳求着。 “太阳会烤死咱们的!” “那就让它烤死我好啦!” “你是在赌气!这不过是气话!” “什么气话不气话,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说的是什么!”妈妈又哭又叫。 太阳很快地升起。山谷里绿色的植物化为灰烬。悬崖外面刮来的风,吹枯了万物。远方,太阳的毒焰直射峭壁竣岩,巨大岩石的内部都给炙酥了。刚才雪崩没有坍塌的巨石,此刻像降雨一样,漫天而下。 “达克!”父亲叫她。达克应了一声,沿着烘热的谷地,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她的一头黑发就像是面旗帜,迎风飘扬。她双手捧着浆果,跑到父母身边。 太阳在地平线上镶了一条火红的花边。空气一阵骚动,似乎遇到了危机,发出咝咝的声音。 人们大声狂呼,狼狈逃窜。他们抱起孩子,背上沉甸甸的浆果和青草,奔回深不见底的山洞里。一转眼工夫,山谷里就空无一人了。只有一个被人遗忘的小孩,远远地朝山洞奔来:可是他的力气太小了,才跑到半路,热浪就已经越过了峭壁巉岩,席卷了山谷。 花朵烧成了影子,青草像响尾蛇一样缩进了岩石缝中。热风突如其来,吹散花种,落进石缝和溪谷中。今天黄昏,花儿将再度开放,接着是传种,然后又死亡。 父亲瞧着那个独自在谷地里狂奔的孩子。这时候,他和自己的妻子儿女早已经安全地躲进了山洞。 “他逃不回来了。”父亲说,“喂,别再看着他了!那幅情景是惨不忍睹的。” 他们都转过了脸儿,惟独西姆没动。远方金属的闪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视线模糊,心头狂跳。远方低山的顶上有一颗“金属种子”在阳光下反射出闪闪的光波!这就是他在娘胎里曾经梦寐以求的“宇宙金属种子”!一颗完好无缺的“金属种子”搁浅在山顶上!那儿,孕育着他的前程,寄托着求生的希望!几天之后,等他长大成人的时候(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就要到那里去! 太阳像熔化的岩浆,泻入山谷。 飞跑的小孩一声惨叫。太阳在燃烧,惨叫停止了。 妈妈顿显老态,痛苦地走下甬道,躺下,又站起来伸手掰断昨晚冻成的最后两根冰柱。她递给父亲一根,自己留下另一根。“让咱们为你,也为孩子们,干这最后的一杯!” “为你!”他点点头,“也为孩子们!”他们俩举起冰柱。体温把冰柱化成水滴,流入他们干渴的喉咙。 三 太阳似乎终日不断地朝山谷里喷射火焰,熊熊燃烧。西姆自己看不见这一切;但是父母脑海里的记忆犹新的画面,强有力地证实了太阳火焰的存在。日光如水银泻地,烤炙着山洞,哧哧有声。太阳射进洞来,但永远照不到洞底。阳光照亮山洞,把洞壁烤得暖洋洋的。 西姆心里拼命祈祷,向画面恳求,想使自己的父母保持年轻。但是,眼前的父母还是越变越老,变得和木乃伊差不多。父母变得衰老,接近死亡。“过不了多久,我也会走上同样的道路。”西姆心里想。 西姆渐渐长大。他感觉到自己体内消化和排泄器官的蠕动。他每时每刻都在吃东西,不断地狼吞虎咽。他开始能够用语言来表达画面和周围变化着的万物了:比如说“爱”这个词儿吧,它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活生生的生活现实。轻微的呼吸,清晨芬芳的空气,心房的颤动,妈妈皱缩的脸上慈祥的目光和搂住他的双臂——他看见了这一切,然后从妈妈皱缩的面孔背后寻求答案,就得出了“爱”这个词。他清了清嗓子,刚想要说话,生活却又匆匆地推他前进,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他感觉到自己的指甲在变长,细胞在裂变;头发越来越浓密,骨架和肌肉越长越粗壮,白蜡一样软绵绵的脑沟在加深。刚生下来的时候,他的脑子像冰块似的清澈无瑕,没打上任何烙印;然而过了一会儿,就像被一块飞石击中一样,千百条思想和发现的裂缝绽满了他的脑海。 达克与温室里其他的孩子们一道奔出奔进,没完没了地大吃特吃。妈妈朝她俯下身来,颤颤发抖。她吃不下东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太阳落山了。”父亲最后说。 白天过去了,暮色苍茫,风声呼啸。 妈妈硬撑着站起来。“我想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只看一眼就行了……”她浑身哆嗦,瞪大已经瞎了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父亲靠墙躺下,双目紧闭。 “我站不起来了。”他虚弱无力,轻轻地说,“我不行了。” “达克!”妈妈声嘶力竭地喊。达克闻声跑了过来。“来!”妈妈把西姆的小手交给达克。“达克!搀住他,喂他东西,照顾好他。”她伸手最后一次抚爱地摸了摸西姆。 达克拉住西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淡绿晶莹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 “好了,去吧!”妈妈说,“带他出去,去领略美妙的黄昏,尽情地享受生活的乐趣吧!去找东西吃,去玩耍吧!” 达克头也没回,走开了。西姆拼命挣脱姐姐的怀抱,睁大眼睛越过她的肩头朝后望去。他痛不欲生,不肯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大叫一声,不知不觉地喊出了有生以来的头一句话: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眼睁睁地看着妈妈的身体变得僵硬了。“这孩子会讲话了!”妈妈说。 “是啊!”父亲说,“你听见了他说的是什么吗?” “听到了。”妈妈轻轻地回答。 妈妈虚弱无力,一摆一摆地慢慢爬着穿过山洞,躺到了丈夫的身边。这是西姆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父母还活着,会走动。 四 黑夜,黎明,第二天开始了。 夜里死去的人的尸体被抬进了出殡的行列。尸体很多。送殡的人排成长队,朝山顶走去。 达克走在出殡的行列中,手里搀着西姆。天亮之前的一个小时,西姆刚刚学会走路。 站在山顶上,西姆又看到远方的“金属种子”。谁也不瞧飞船一眼,也没有人谈起它。怎么回事儿?难道有某种特殊的原因吗?它只是一座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人们为什么不朝它奔去?为什么不向它顶礼膜拜?为什么不想办法钻进船舱,驶入宇宙? 悼词致完了。尸体堆在地上。几分钟之后,太阳就要焚化他们。 出殡的行列转过方向,飞奔下山。人们在芬芳的空气中奔跑、玩耍、欢笑,急不可待地享受那转瞬即逝的自由自在的时光。 达克和西姆在岩石堆里找东西吃,像两只小鸟吱吱喳喳地讲个不停,交流着关于生活的知识。今天,对西姆来说,是生命的第二天,对达克来说,是第三天。生活节奏一如既往,就好像水银泻地,驱使他们迅速成长。 生活的另外一面开阔地展现在他们的面前。 五个小伙子粗壮的手里握着棱石和石刀冲下峭壁,大声吼叫着朝远处一列低矮黝黑的悬崖冲去。 “——打仗喽!” “战争!”——这个念头萦回在西姆的脑际,使他震动,受到刺激。在那些黝黑的悬崖巉岩里,住着另外一群人。小伙子们冲到那里去械斗,去杀人。 为什么要这样?即使没有战争和杀戮,生命也经够短促了! 他听到远方传来搏斗的声音,心都凉了。“为什么?达克!这到底为了什么?!” 达克也不知道。也许,明天他们就会懂了。现在,首要的任务是吃东西,维持生命。达克看上去像一只蜥蜴,老是顺着红红的舌头吃东西,又老是吃不饱。 面色苍白的孩子们跑来把他们团团围住,其中有个男孩儿,长得活像一只金丝雀。他急步跳上岩石把西姆撞到一边,夺下西姆正想吃的那颗甘美非凡的红浆果。这颗浆果是西姆从一块岩石下面采到的。 西姆还来不及抬腿,那个男孩儿已经三下五除二把浆果吞下肚去。西姆扑上去,一脚没站稳,两人一起倒在地上打滚,滑稽可笑地扭作一团。达克大声尖叫,用力把他俩拉扯开。 西姆身上流血了,他的身体好像分成了几部分。西姆感到自己身体的一个部分似乎像上帝一样,开口说道:“这是不对的!小孩子不应该这样!抢东西是不对的!” 达克把那个捣蛋的小男孩儿推开。“走开!”她叫着,“坏蛋,你叫什么名字!” “契恩!”男孩儿哈哈大笑,“契恩!契恩!契恩!” 西姆瞪着契恩,天真无邪的小脸蛋上也腾起了一股杀气。他气得差点儿晕了过去。契恩是他的冤家对头。如今他的敌人不仅仅是自然,而且还有人。他已经领略了雪崩、烈日、严寒和短促的生活的滋味;不过,这些由地心吸力和日光射线引起的反常情形,只是无生命的自然现象。而现在,从这个呱呱乱叫的契恩身上,他找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仇敌。 契恩急忙逃窜,跑出一段路之后,又停下来转身嘲笑西姆: “明天等我长大了,就要杀掉你!” 他绕过一块大岩石,消失不见了。 很多孩子围住西姆,哈哈傻笑。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在如此短暂的生命中,又怎么可能形成敌友呢?人们既无暇交友,也没空结仇。难道不是这样吗? 达克看出西姆的心思,把他拉走了。他们一起找东西吃。突然,达克凑着西姆的耳朵轻轻地说:“抢夺食物结下冤仇,互赠草叶交成朋友。思想和观点不同,也会结下仇人。五分钟还不到,你就结下了一个死敌。生命短促,仇人也就势必会很快结成!”她放声大笑,笑声中带有一种奇怪的冷嘲。达克很早熟,她的嘲讽带有一副成人腔,“你必须为了生存而战。别人(那批迷信的人)会千方百计杀掉你!有一种荒谬的偏见:谁杀了别人,他就能分享死者的生命,延长自己一天的寿命。你懂了吗?只要人们还在信奉这种迷信,你的生命就不会安全。” 西姆并没有在听她唠叨,他瞧着周围一群女孩子,明天,她们将会长高,更加温柔;后天,她们体格定型,发育成熟;大后天,就要找男孩子结婚。西姆突然看见一个小姑娘从人群中间冲出来,她的头发闪耀着紫罗兰色的光泽。 她擦着西姆,飞快地跑过。他俩的身体接触了一下。她的眼睛像两枚光芒四射的银币,注视着西姆。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找到了朋友、情人和妻子。七天之后,他俩将并肩躺在山顶上的尸堆中,任凭太阳烧烤,直到骨肉分离,一同化为灰烬。 就这么相互看了一眼,他们俩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西姆在背后大声问。 “我叫莱特。”她一面笑,一面回答。 “我叫西姆。”他大声地喊,迷迷糊糊,神魂颠倒。 “西姆!”她重复了一遍,明眸一闪,“我记住了!” 达克用手肘捣了捣神思恍惚的西姆的肚子,说:“吃东西吧!不然,你就不会长大成人,也不会赢得她。” 突然,契恩又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从他们的身边跑过。“莱特!”他存心一路恶作剧地踏着舞步,一面学嘴学舌,“莱特!我也要记住你这个名字! 达克身材苗条,亭亭玉立,把黑亮像乌檀木似的头发往后一甩,悲哀地说:“小西姆,我已经看到了你的前途;用不了多久,你就得武装起来为莱特去厮杀了!噢,快!太阳升起来了!” 他们跑回山洞。 五 四分之一的生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童年已经结束,现在他是少年了!黄昏的山谷,急雨瓢泼。西姆眼睁睁地瞧着一条条新涨成的小河横切山谷,绕过“金属种子”搁浅的那个山头,朝外流去。他积累知识,以备未来之需。每个晚上,山谷里都会涨出一条新的小河和一道水流新切割的河床。 “山谷的外面是什么地方?”西姆想知道个究竟。 “从来没有人走出过山谷。”达克告诉他,“有人曾经想穿过山谷到达平原;但他们不是让冰雪冻死,就是给太阳烧死,没有一个幸免。清晨和黄昏十分短暂,各只有一个小时。人们最多朝外面跑半个小时,就必须返回,否则就会死于非命;因此,人类对世界的了解,也就局限于这半小时路程的范围。” “这么说,从来没有人到达过那颗‘金属种子’吗?” “科学家——”达克话里带刺地说,“他们在做着尝试。这伙笨蛋!他们不知进退,不肯罢手,这种尝试是毫无意义的。‘金属种子’太遥远了。” 科学家!这个词儿使西姆浑身一震。他出生前后曾经看见过这幅画面,不提倒差点儿忘了哩!他急不可待地问:“科学家们在哪里?!” 达克朝他瞥了一眼说:“我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他们会把你当作试验品弄死的。我不希望你与他们为伍。好好过日子吧!别为了山上的那颗该死的‘金属种子’送掉性命。” “我去问别人,我要找到那些科学家。” “没有人会告诉你!人们痛恨科学家。你只得独自去找他们。即使给你找到了又怎么样呢?你能够拯救我们大家吗?嗯,能够吗?你这个傻小子!”她面露愠色。她的一半儿生命已经过完了。 “咱们不能光空谈、吃饭,坐着等死!”他跳了起来。 “去找他们吧!”她刻薄地反唇相讥,“他们会使你忘记一切。忘记,忘记一切!”她愤愤然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忘记你的生命在几天之内就要结束!” 西姆跑步穿过甬道,到处寻找。他不时仅凭着似是而非的猜测,摸索通往科学家们居住地的道路。他只要一问起科学家住在哪里,周围的人们就怒火上升,惊慌和不满像潮水般倾泻出来。他们之所以来到这个可怖的世界,归根到底,是由于科学家的过错。西姆在连珠炮式的谩骂攻击下,望而却步。 他悄悄来到山洞的中厅,坐在孩子们中间,倾听成年人的谈话。这就是谈话和传播知识的时光。尽管他急躁难挨,生怕耽误时间;尽管生命悄悄溜走,死亡的迫近疾如流星―他还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头脑需要知识来武装,而今天晚上这里就是一所学校。但是,他仍然禁不住坐立不安,神思恍惚——整个生命只剩下五天时间了! 契恩坐在西姆的对面。他的两片嘴唇薄薄的,傲气十足。 莱特出现在他们两人中间。几小时不见,她长高了,变得更加温柔可爱,步态也稳重了。她那紫罗兰色的头发更加耀眼。莱特理也不理契恩,径直坐到西姆身边,嫣然一笑。契恩面色尴尬,停止了吃东西。 人们开始谈话,声音充满洞穴。人们讲话的速度快得像脉搏——每分钟要吐出一两千个字。西姆学习着,脑子渐渐充实了。他虽然睁大着眼睛,却坠入了一场幻梦。胎儿时期的幻象又在他的面前时隐时现;山洞里人们的谈话声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梦幻和现实,共同编织成一幅知识的壮锦。 他梦见一片牧场,绿草如茵,没有乱七八糟的砾石。黎明时分,草儿悠然随风起伏,既没有严霜酷寒的侵袭,也闻不到烤焦的岩石或者被焚毁的东西的怪味儿。他信步穿过一片青绿的牧场。前方,那颗“金属种子”驶入太空。那儿的气候温和宜人。万物都在放慢节奏,放慢,再放慢。 鸟儿在树林中欢跃。这些大树可以活一百天,二百天,五千天!万物各得其所。旭日东升之际,飞鸟不再张皇失措,扑拍着翅膀乱飞;阳光射来,树木也不再朝后枯萎倒下惊恐万状。 梦中:人类心脏的节奏舒缓平稳,不再疯狂地乱跳;他们徐徐漫步,极少狂奔。青草安然无恙,不再被大火烧个精光。人们谈起明天,总是意味着生活,而不是一谈起明天,就等于死亡。一切都是如此的亲切真实!以至当有人突然握住他的手时,他反倒误以为是做梦哩! 莱特握住了西姆的手。“你在做梦吗?”她问。 “嗯。” “万物都是平衡的。咱们的心灵需要维持平衡。生活中充满了丑恶和不公平,咱们需要追求美好,来自我安慰。” 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猛击石板地。“我恨这一切,那是不公平的!我憧憬一个更好的世界,那个失去了的世界!为什么咱们要有知觉?!为什么咱们不能懵懵懂懂地去死,而非要看到这种畸形的世界?”他嘴巴半张,肌肉紧绷,气喘吁吁。 “万物都有自己的价值。”莱特说,“咱们也有人生的目标。它推动咱们去工作、去筹划、去探索前进的道路。” 他的眼睛像是两颗火热的绿宝石。“我慢慢地爬上了一座绿草茂密的山峰,爬得很缓慢。”他说。 “就是一个小时以前,我爬过的那座山峰吗?”莱特问。 “也许是吧!至少是相差不远的。幻梦总归比现实更加美好!”他眨眨睫毛,眯起了眼睛,“我观察着人们,他们并不在吃东西。” “也不谈话吗?” “对了,也不谈话。咱们一天到晚地吃,没完没了地谈;而梦里的人们却有时候闭上眼睛,摊开四肢,一动也不动。” 莱特盯住他的面孔,仔细端详。突然,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沉入了遐想:她的面孔变老发黑,爬满了老年的皱纹;双鬓的白发像雪花一样随风飘落,两只眼睛像是一线微光照耀的暗淡的硬币;牙齿脱落,嘴唇瘪了进去;手腕枯萎,纤纤十指像一根根发黑的芦柴,朝下垂着。西姆凝视着她,只见她的美貌正在渐渐消蚀。他直愣愣地看着她,内心充满了恐怖。忽然,他幻见自己的手也枯缩了。他一下子感到窒息,禁不住大叫一声。 “西姆,你怎么啦?! 他的唾液干枯了,只吐出几个字来: “只有五天……” “科学家……” 西姆抬起头来。谁在说话?昏暗中,一个高个子在说话: “……科学家把咱们带到这个星球。到现在为止,他们浪费了成千上万条生命和无穷无尽的时间,但却一事无成。一事无成啊!算了,饶了他们吧!但是,别再为科学而献身了!请记住,你只能生活这么一次!” 那些受人厌恶的科学家到底住在哪里?经过一番学习和交谈,现在他已经做好准备去寻找他们。至少,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为自由、为那颗“金属种子”而奋斗! “西姆,你上哪儿去?” 说时迟,那时快,西姆已经走了。他奔跑的回声在光滑的石板地上消失了。 看来,他又虚度了半个晚上的光阴。有一伙儿发疯的年轻人,不断地对他发起进攻;他屡次落入死的深渊。他们想杀死他,延长自己的生命。他们迷信的胡言乱语在他耳边回荡;他们拼命乱抓,使他遍体鳞伤。 然而,他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 悬崖底下的矿脉中有一处玄武岩小山洞,六个人聚集在那里。他们的面前放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些西姆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器械。它们发出悦耳的乐音。 科学家们成群地工作。老人干重要的活儿,青年人学习、提问。他们膝下有三个小孩儿,是未来的接班人。每八天就要换一批新的科学家来研究各种问题。他们的科研成果是远远不够使用的,往往刚刚达到创造力旺盛的黄金时代,死亡就随之来临了,一个人最富于创造力的时期,在他的整个生活中大概只占十二个小时。人的四分之三的生命用于学习;接着,经历一个短暂的创造时期;然后就老态龙钟,神经错乱;最后,离开人世。 西姆走进山洞,人们回转身来。 “我们得到了一个帮手,难道这是真的吗?”年纪最大的科学家说。 “我可不信。”一位年轻的科学家说,“把他赶走!他也许是来寻衅开仗的。” “不,慢着!”老科学家不同意,拖着赤脚一步一步朝西姆走来,“进来,小伙子。进来吧!”他那对眼睛是灰色的,迟钝,友好,充满平静。这对眼睛与上面山洞里急如星火的人们的眼睛截然不同,“你想干什么?!” 西姆话到嘴边,又犹豫不决,低下头去避开老人平静温和的目光。 “我想活下去。”他喃喃自语。 老人轻声笑了。他拍了拍西姆的肩膀。“你是个不同寻常的人?你有毛病吗?”他怀疑地看着西姆,故作严肃地说,“你为什么不去玩耍,不找时间去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明天晚上,你就要进入成年;一不小心,你就会葬送青春。难道你不懂得这一点吗?”他不再往下说了。 西姆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双方都带有质询的含意。西姆眨了眨眼睛,瞧着桌上的那堆器械。“我能留在这儿,参加你们的工作吗?”他问。 “当然可以!”老人大叫一声,话音斩钉截铁,“你真是一个奇迹!一千天以来,大伙儿没有一个人肯自愿上这儿来!我们只好培养自己的后代当科学家,建立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团体。数数吧,六个!六个!我们只有六个人,加上三个孩子!我们一筹莫展!”老人猛地一拍石板地,“我们请人们帮忙,人们却回答说:‘去找别人吧!我们没有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西姆怯生生地说。 “因为他们是自私的。他们想活得长一些。哼,他们认为科学不能延长人的寿命!科学也许可以延长他们子孙的寿命;但是他们舍不得爱情,舍不得短暂的青春,舍不得一个个黎明和黄昏的美妙时光!” 西姆斜靠在旁边,诚恳地说:“我什么都懂了!” “真的懂了吗?”老人茫然凝视着他,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叹口气说,“对,当然,你会懂的。我不敢期望别人也能懂得这一点。我不敢对任何别的人寄予期望!你确实是个凤毛麟角的人物。” 其余的人围住他们俩。 “我叫迪恩克。明天晚上我将要死去,由科特来接替我的职位;后天晚上,科特的职位又将由别的人来接替;然后,就轮到你了——如果你相信科学,为我们工作的话。噢,等一等!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只要你愿意,还是回到你玩耍的伙伴中去吧。你有情人吗?回到她身边去吧!生命是短促的。你为什么要为了未来而牺牲现在呢?!你应该有一个要求生活权利的青年!只要你愿意,现在就走吧!因为,留在这儿,你就会失去一切;只有工作,工作到老,工作到死!当然,这个工作是有意义的,不是吗?” 西姆瞧了一眼山洞里的甬道。远处风声呼啸,饭菜的香味飘来;赤脚的跑步声夹杂着年轻人的欢笑声,越来越使人心驰神往。西姆慢慢地摇了一下头,他的眼眶湿润了。 “我决定留在这儿。”他说。 六 三个日夜过去了,现在是第四天的晚上。西姆卷入了科学家的生活。他学习关于远方山顶的“金属种子”的学问。人们告诉他,“金属种子”应该叫做“飞船”。他们还告诉他:当初,飞船坠毁了,劫后余生的人们躲藏到悬崖之下,安身立命。人们迅速变老,相互争斗,只想活得长一些,却把科学知识忘记得一干二净。对每个人来说,只有“现在”才是高于一切的;在这种野蛮文明的统治之下,科技知识是不会有立足之地的! 昨天是微不足道的,但明天正在注视着人们的脸庞哩!日光的射线使人们陡然苍老,同时,却也带来了一种印象和观念混合的心灵感应术。这种心灵感应,刚生下来的儿童就能接受。“家族的记忆”本能地发展起来,保存了上一代的记忆。 “咱们为什么不能爬上山顶,走到飞船跟前去?” “它是遥不可及的!咱们得防备太阳把咱们烤死。”迪恩克解释说。 “你们尝试采用过防热措施吗?” “当然试过。从油膏和止痛膏,到石头的衣服和鸟儿的翅膀,都尝试过了。最近,又试用了天然的金属。不过都不能解决问题。再过一万余代以后,也许他们能够造出一种内部可以灌冷水的金属衣服来保护自己,向飞船进军。然而我们的工作进展缓慢,方向盲目。今天早晨,我刚刚壮年,着手工作;明天,我就得把一切都搁在一边,走向死亡。任何人的一日之功都是微不足道的。要是我们有一万名科学家,问题也许就可以迎刃而解……” “我将设法登上飞船。” “这么干,你会送命的。”老科学家说。西姆话音刚落,全洞一片沉默。人们盯住他看,都说:“你真是个自私的小子!” “自私?”西姆大叫一声,愤愤不平。 老人伸手朝空中一挥。“我倒喜欢他的这种自私。你想长寿,要努力接近飞船,为此不惜赴汤蹈火。但是,我告诉你吧:那是劳而无功的!当然,如果你打定了主意,我也不便阻拦。我们中间的人为了多活几天,去和别人厮杀;至少,你也逃不脱和他们一样的下场——死亡。” “厮杀?”西姆问,“这儿怎么会有厮杀?” 他不禁浑身一阵痉挛。 “明天,我就会有足够的时间教你明白了。”迪恩克说,“现在,听我的话!” 一个夜晚,又过去了。 七 早晨。莱特又哭又喊跑下台阶,冲进山洞,扑到西姆的怀里。她又变了,变得更加成熟,更加美丽。她抱住他,浑身发抖,说:“西姆,他们正在追踪你!” 有人打着赤脚,奔下台阶,冲进洞来。契恩站在那儿,龇牙咧嘴地笑了。他也长高了,手里捏着棱角锐利的石头。“啊,西姆,你原来在这儿?!” “滚开!”莱特狂怒地大叫一声,朝契恩冲去。 “我会滚的,但是得先让我们把西姆带走!”契恩嘻皮笑脸地向她保证,说完又转过来对西姆微微一笑,“只要我们带走了他,他就得和我们一起战斗。” 迪恩克拖着脚步走上前来,眼睛焦急地一眨一眨,伸出干瘪得像鸟爪一样的手朝空中乱挥。“走开!”他尖叫一声,十分恼怒,“这小伙子现在是个科学家了,他和我们一起工作。” 契恩收起了笑容,“我们有更重要的工作需要他。我们要去和住在最远的山洞里的人们打一仗。”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咄咄逼人,“毫无疑问,你是会跟我们走的。西姆,对吗?” “别去,别听他的!”莱特一把抓住西姆的胳膊。 西姆拍了拍她的肩膀,转向契恩:“咱们为啥要去打他们?” “谁跟我们去打仗,他就可以多活三天!” “多活三天?” 契恩肯定地点点头。“如果打赢了,我们就能活十一天,而不是八天!对方居住的悬崖的山洞里有一种矿物质,能够抵消日光的放射线,考虑考虑吧!三天!二天欢乐的漫长时光!你到底跟不跟我们一起去?” 迪恩克插话了:“你走你的!西姆得留下,他是我的学生。” 契恩轻蔑地哼了一声:“去等死吧,老家伙。今天黄昏太阳落山的时候,你就变成一堆烧焦的骨灰啦!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指挥我们!我们是青年,我们要长寿。” 十一天,十一天!西姆简直不敢相信这个词儿。现在,他懂得了人们为什么要互相残杀;要是能几乎延长一半寿命,谁还会不愿意去打仗呢?能够多活这么长的时间!对了,真的,为什么不去打仗呢?! “延长三天寿命!”迪恩克刺耳地说,“如果你赢得了这三天时间,当然不错;但要是你在战斗中送了命呢?如果,如果输了,你们怎么办?事实上,你们向来都是输的,从来没有打赢过!” “但是这次,”契恩针锋相对地说。“我们会赢的!” 西姆犹疑不决:“咱们都是人类的后裔,为什么就不能一起住到那座神奇的悬崖之下,共同生活呢?” 契恩哈哈大笑,掂了掂手里那块棱角锐利的石块。“他们自以为比我们优越。人们一旦地位优越,总是目空一切。再说,那座悬崖的山洞很小,只能容纳三百来个人。” 额外的三天寿命! “我跟你走!”西姆对契恩说,他决心已下。 “好极了!”契恩听到这句话喜出望外,十分高兴。 迪恩克长叹一声。 西姆转过身来对迪恩克和莱特说:“如果打赢了,我离飞船的距离就近了半英里;此外,又争取到了额外的三天,来试图接近飞船。看来,去打仗是我的惟一选择。” 迪恩克难过地点点头。“这确实是惟一的选择。我相信你,去吧!” “后会有期。”西姆说。 老科学家看上去像是一副吃惊的样子,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好像是自我解嘲:“对了——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不!我们永别了!”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契恩、西姆和莱特一道走出山洞,其余的人也跟了出去。所有的孩子都飞快地长大,变成战士。契恩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居心叵测的光芒。 莱特紧跟着西姆,为他寻找石块作武器。尽管他苦苦恳求,她说什么也不肯回去。太阳还没有升出地平线,他们跑步穿过了山谷。 “莱特,我请求你回去!” “回去等着契恩转回来吗?”她说,“他希望你死掉,娶我做妻子。”她把头发一甩,抗议说。她的一头天蓝色的鬈发,闪动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美,“但是,我要跟着你,同生共死。” 西姆脸色一沉,他身材顽长,发育成熟了;整个世界在一夜之间似乎变小了。小孩子们边寻食,边聚集在一块儿狂欢大叫。他瞧着他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四天之前,难道自己也跟他们一样吗?奇怪!他感到自己好像已经活了几千天一样,无数事件和思想涌入脑海,展现出一幅深邃遥远、五彩缤纷的世界的图画。简直不敢想像,短暂的生命居然会如此绚丽多彩。 打仗的人们三三两两,朝前奔去。西姆望着远处那座平地矗起的不大的悬崖。它是暗黑色的。他心中暗想;这已经是我生命的第四天了,却连一步也没有走近飞船。这时候,他听到身旁的莱特的轻轻脚步声,莱特为他背武器,采浆果;而他甚至还没有找到时间好好与她亲热过哩! 半生或者甚至是四分之三的生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除非他能打赢!打不赢他就无法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他毫不费力地一脚高一脚低地朝前狂奔。现在正是青春觉醒的时期。西姆一边跑,一边吃,一边长大;一边长大,一边转过脸来瞧着莱特,恍惚而陶醉。莱特也连送秋波,频传柔情。西姆想:今天,我们正好青春烂漫;此刻,我们不是正在浪费青春吗?我为了一个虚幻的梦境,牺牲了一切;这难道不是个傻瓜吗? 他听到远处传来笑声。小时候,他曾经问过“人为什么要笑”。现在他可早就懂得了。人们爬上巨石,采摘碧绿的青草,品尝晨雪化成的浓烈佳酿,或者顺着舌头吮吸岩石间的浆果——这种时刻,他们就会发出与众不同的由衷笑声。 他们逼近了敌人居住的那座悬崖。 他瞧着莱特。她亭亭玉立,身姿婀娜,细嫩的脖子上可以看到胀起的血管里血液的搏动…… 莱特猛地转过头来。“快看前面!”她大叫一声,“看看前面是谁来了!” 他意识到他们是在拼命狂奔,沿途轻易地抛掷着宝贵的青春,义无反顾。 “前方是一片乱石头,我看不见别的。”他边跑边说。 “瞧瞧有没有异乎寻常的石头?” “我只看见石块……”西姆的手被莱特握住了。他的声音变得低柔,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往下沉,万物像是一团舒适的和风,吹来美妙的梦境,“我看见一个浓荫遍地、气候温凉的山谷,里面浆果饱满,一颗颗赛似珍珠。你只要抛上一块石头,它们就会像是一阵红雨,纷纷落下。青草长得又嫩又肥……” “我怎么没看见?!”她转过头去,加快步伐。 她脖子上有着柔软得像地衣一样的绒毛,银光闪闪,光洁得就像背阴的鹅卵石。只要吹一口气,它们就会抖动。他欣赏着这些绒毛,又看了看自己。他的手上青筋暴露,青春的力量已经开始衰退;双手捏紧,正在走向死亡。 莱特递上东西给他吃。 “我不饿。”他说。 “吃吧,你得填饱肚子。”她毫不客气地命令着,“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 “上帝啊!”他极度痛苦,大声吼叫,“谁喜欢战争啊!” 前方,石块像冰雹一般飞将下来,只听见“砰”的一声,有个人被砸得脑浆迸裂,倒在地上。战斗打响了。 莱特把石块传给西姆,作为武器。他俩立即冲进战场。 敌人的悬崖上,各种各样的砾石像山崩一样滚滚而下。 这时,他心里惟一的念头就是杀人,杀死别人来延长自己的生命,以便取得一个立足之地和足够的时间,伺机登上飞船。他左手握一张石盾,遮挡飞来的砾石“流弹”,一面东躲西闪找机会抓起石头回敬敌人。周围砾石如雨,噼里啪啦响成一片。莱特跟着西姆一起朝前冲去,给了他勇气和力量。两个战士在他俩的前面倒下死去了,死者的胸口皮开肉绽,露出骨头,血如泉涌。 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争。西姆猛地意识,自己拿生命来开这场玩笑是多么的愚蠢。他们决不可能攻下这座悬崖。矢石如雨,就像一堵不透风的墙,把他们挡在外面。有十几个人被砸得脑壳碎裂,还有七八个人手臂折断。突然飞来两块花岗石,砸中一个战士的大腿,一大块肉顿时撕掉。他痛得尖声大叫,大家跌作一团,一个个绊倒在地。 西姆脸上肌肉绷紧,开始后悔前来打仗。他东窜西跳,抬起眼睛在悬崖的周围寻找栖身之所。他非常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地方躲起来,活下去。他明白自己必须干到底,但是勇气和信心却逐渐地离开了他。 莱特尖叫一声,西姆的心猛地一收,惊惶失措。他一眼看见莱特的手腕受伤了,伤口骇人地翻开,鲜血渗出指缝,往外直流。她把手夹在胳肢窝里,稍微减轻一点儿疼痛。西姆怒火中烧,按捺不住,猛地冲上前去,举起石头,一块块扔去,弹无虚发。他眼看一个个敌人中弹倒下,从山洞的高处滚到低处。西姆大声吼叫,喉咙生疼,肺部一起一伏;他疾步飞奔,只觉得两腿生风,大地在脚下飞旋。 一块流石猛然砸中西姆的头部。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连连倒退。 他倒在地上,啃了一嘴沙泥。宇宙似乎融化了,化成了一座紫晶色的转轮。他躺在地上,心里明白;自己的末日已经临头了。周围的人们苦战方酣。西姆迷迷糊糊地感到莱特朝他俯下身来,用冰凉的手抚摸着他发烫的前额。她奋力想把他拖出战场,然而他躺着不动,长叹一声,叫她一个人逃命。 “别打了!”有人大叫一声。整个战场似乎一下子静了下来。“撤退!”又是这个声音,疾速下了命令。西姆侧身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们转过身来,往回飞跑,快似漏网之鱼。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我们没有时间了!”西姆注视着同伴们肌肉绷紧的背影。他们飞快地甩开双腿,一起一落往回狂奔。战场上弃尸遍地,伤兵们大叫救命。然而,人们已经没有时间来营救他们了。酷热的空气刺痛着人们的两肺,他们拼命朝山洞跑去,不然就会被太阳烧成灰烬。 太阳! 西姆看见另外有个人朝他奔来。那是契恩。莱特帮助西姆站起来。一面轻声鼓励他:“你能走吗?” 他呻吟一声:“我想可以吧!” “那么,走吧。”她说,“先慢慢走,再逐步加快。咱们能够走回去,一定能够走回去。” 西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这时候,契恩已经跑到了他的面前。契恩眼射凶光,表情反常。他出其不意地猛然把莱特推到一边,抓起一块石头朝西姆的脚踝上用力一击,顿时掀去一大块肉。他干完了,闷声不响。 契恩后退一步,还是一句话不讲;龇牙咧嘴,眼露凶光,活像晚上从深山里钻出来的一头野兽。他的胸脯一起一伏,瞧瞧西姆的伤口,又瞧瞧莱特,再回过头来瞧瞧西姆的伤口。他松了一口气,说:“这一来,他可永远也回不了家了。”说罢,朝西姆点点头,“我们只好把他撇在这儿了吧,莱特!” 莱特像一头发怒的猫扑向契恩,盯住他的双眼;然后咬紧牙关,龇牙咧嘴地发出一声尖叫。她伸手朝契恩的手臂、头颈上乱抓,抓出道道血印。契恩骂了句脏话,跳将开来。她举起一块石头朝他扔去。契恩叫了一声,又跳开几码远,躲开了石块。“傻瓜!笨蛋!”他轻蔑地看莱特一眼,叫着:“跟我走!要不了几分钟,西姆就得见阎王了。走吧!” 莱特转过身来,脊背对着契恩说:“除非你肯背我,我才走。” 契恩脸色一变,眼睛里兴奋的光焰熄灭了。“时间来不及了。背了你,咱们两个都会死掉。” 莱特彻底看透了他,说:“就算是为了满足我的愿望,你背我走吧!” 契恩恐惧地看了一眼太阳,二话不说,一溜烟似的逃走了。他的脚步远去,渐渐消失。“但愿他摔断脖子!”莱特愤怒地注视着契恩的背影,轻轻地说。契恩正沿着深谷的边缘飞跑。她转向西姆:“你能走吗?” 西姆受伤的脚踝极为疼痛,整条腿都抬不起来了。他点点头,自我解嘲地说:“不消两个小时,咱们就能走回山洞啦!我倒有个主意。莱特,你背我走。怎么样?”他露出一丝打趣的苦笑。 她挽住他的臂膀。“无论如何,咱们还是得走。走吧!” “不!”他说,“咱们待在这儿。” “为什么?” “这儿就是咱们的家。走也是一死,还不如死在这儿。咱们还有多少时间?” 他们俩同时抬头望着太阳,计算时间。“还有几分钟。”她回答,声音呆滞平板。她把他挽得紧紧的。 阳光洒向大地,把悬崖峭壁上黑色的巉岩染成了深沉的棕紫色。 他是多么愚蠢啊!真应该留在迪恩克身边工作、沉思和幻想。 他站在悬崖脚边,敌人的山洞下面。他鼓起腮帮,大声挑战: “谁敢来与我对打!” 一片沉默,只有峭壁传来嗡嗡的回声。空气变得热乎乎的。 “别白费力气了。”莱特劝他说,“他们根本不会理你。” “你们没有听见我的话吗?!”他又喊了起来。那条受伤的腿痛得直抖,他只好用那条没受伤的腿来支撑全身。他挥了挥拳头,“派个有种的来吧!我不会转身逃回家去的!我要打个漂亮仗!派一个下来,为你们全洞的光荣而战!我一定能够杀死他!” 没有回音,比刚才更加寂静。一股热浪汹涌扑来,席卷大地,旋即又退去。 “毫无疑问,哈哈!”西姆双手反背,光着身子,张开嘴巴,抬起头来,嘲弄敌人说,“毫无疑问,你们当中想必一定能找出一个不怕跛子的人来吧!?”又是一片沉默,“难道连一个也找不到吗?!”还是一片沉默,“那么是我错了。我太抬举你们了。我将站在这儿,直到太阳炙于皮肉,烤碎筋骨。我要痛骂你们这群懦夫!懦夫,你们真是无愧于这个称号!” 有人答腔了。 “我可不允许别人叫我懦夫!”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 西姆探过身去,连腿上的伤痛也忘记得一干二净。 悬崖第三层上的一个山洞口,出现了一个男人。 “下来!”西姆催他,“下来,胖小子,来杀死我吧!” 那人怒容满面,瞪了西姆一两秒钟。他手无寸铁,慢慢地走下山径。顿时,悬崖上每一个洞口都挤满了看热闹的脑袋。他们是这幕话剧的观众。 那人走向西姆。“咱们将恪守决斗的规则。你懂得这些规则吗?” “我将边打边学。”西姆回答。 这话使那人笑逐颜开。他气势汹汹地瞧着西姆,但是不带恶意。“我就告诉你这一点,”他慷慨大度,毫不保守地说,“如果你死了,我会给你的未婚妻找一个地方住。让她自由自在地生活;因为她是你的妻子,你是个好小伙子。” 西姆立即点了点头。“我准备好了。”他说。 “规则很简单。我们用石头作武器,不用拳头打。岩石和太阳总会叫咱们中间的一个离开人世的。现在,就开始吧——” 八 地平线上,太阳微微露了露脸。“我的名字叫W。”西姆的对手自我介绍,同时漫不经心地拾来一把石块和卵石,掂了掂分量。西姆也拾起一把石头,照葫芦画瓢。他已经好多分钟没有吃东西了,感到很饿。在这个星球上,饥饿是人类的灾星;他们的肚子老是饥肠辘辘,永远需要没完没了的食物。他的血液无力地流动着;血管发热、舒张,带来阵阵刺痛。他的胸部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起一伏。 “打呀!”悬崖上三百观众一起大吼,“快打呀!”男人、妇女和小孩儿列成一排,站在悬崖的岩石上,骚动喧嚷,“快打,快打呀!” 像是受了人们的召唤,太阳跃出了地平线。两个敌手像被一块扁平滚烫、哧哧作响的石块砸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连连摇晃。热焰逼人他们赤裸的大腿和上身顿时渗出汗珠。他们的脸和手都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 W 瞧了太阳一眼,换了换身体的重心,好像不忙于开战。然而他招呼也不打,悄悄地用拇指和食指猛然把一块卵石弹了出来,打中了西姆的面颊。西姆摇摇晃晃,朝后退去,受伤的腿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胸口也感到一阵连锁的痛楚。 W 悄悄地几步滑过来。他的魔术师般的手里又发出几把看上去不能伤人的小石子。它们“吱吱”地擦过天空,每一块都命中目标,打中了西姆的神经中枢。有一块击中胃部,十来个小时里吃的东西差点儿全都吐出来;第二块打中额头;第三块打中脖子。西姆跌倒在滚烫的沙地上,双膝“噗”的一声跪倒在坚硬的地上。他面无人色,双眼发直,眼皮直眨,热泪盈眶。然而,就在倒下之前的一刹那,他猛力甩出一把石子。 石块呼呼作响,擦过大气;只有其中的一块击中了W,但是这块石头打中了眉心。W 一声惨叫,双手立刻捧住了那只受伤的眼睛。 西姆想悲叹,又想苦笑,但是忍住了。真是出乎意外的转败为胜!对方的眼睛!那会使他赢得时间。“啊!上帝!”他这样想,“在这个世界上,时间就是一切!”他顿觉胃里作呕,喘不出气来,“上帝,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吧!只要一点儿就够了!” W 睁着一只眼睛痛苦地摇摇晃晃抓起石块,朝西姆扔去。西姆打了个滚儿,躲开飞来的石块。这回W 的命中率可不高了:石头全部飞到了一边去。即使有几块打着西姆,也只是强弩之末,失去了分量。 西姆用力半抬起身来,瞧了一眼莱特。莱特也正在瞧着他,嘴里咕咕哝哝为他祝福,给予他勇气。西姆汗流浃背,像是刚刚淋了一场雨。 太阳已经跳出了地平线。可以闻到一股热气。石块晶亮反光,就像是一面面镜子。沙粒沸腾翻滚,一幅幅幻影浮动,遍布山谷。W 不再是一个,他分身为十二个幻象,笔直地站着,准备再一次投掷石块。白昼的威胁来了。十二个形体各异的斗士闪闪发光,又像一面面鸣响的铜锣在西姆的眼前跳跃。 西姆气喘吁吁,满心绝望。他张开鼻孔呼吸,感到空气仿佛在燃烧;他嘴唇干裂,吸进的不是氧气,而是火焰;肺里像无数的火把在燃烧。他显得非常枯槁衰弱,毛孔里渗出的汗珠,立刻就被蒸发。他愈感体力不支。幻觉中看到自己变得跟死去的父亲一模一样——老迈,瘦小,萎缩!沙地在哪里?他还能动吗?啊!整个世界在他的脚下旋转,移动!现在,他站起来了。 悬崖上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声音。悬崖上观众们的脸被太阳烤得通红。他们张大嘴巴,略带嘲弄,为W 打气:“站起来,W!节省你的力气!直起身子来!出一身汗!”他们催促W,W 站了起来,轻轻地慢慢摇晃。天边射来一道灿烂炽热的阳光,掩映着他摇来晃去的身影。“W,别动!节省你的力气,鼓起你的勇气!” “考验!考验!”悬崖上的人们乱叫,“啊,太阳的考验!” 这是最艰苦的战斗。西姆满怀痛苦,斜了一眼自己出生的那座悬崖,它已经在幻觉中变了形。他似乎看见了爸爸和妈妈。父亲面容颓丧,绿色的眼珠闪烁发光。妈妈的头发像一团灰色的烟云在滚烫的热风中飘荡。他得站起来去找他们,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尽尽儿子的孝心。 西姆听见莱特在后面呜呜啜泣,她已经倒在沙地上了。她的肉体在沙地上滚动,发出一种“哧哧”声。他不敢转身。一转身,他也许就会支持不住,猛然倒下,永远堕入黑暗和痛苦之中。 他双膝一软,心想:如果倒下去,我就会躺在这儿直到化为灰烬。W 在哪里?离开他几码远的前方,W 浑身是汗,弯着腰灵巧地朝前走着,似乎有谁用一把能砸毁一切的锤子不断地往他的脊背上敲打。 “倒下去,W,倒下去!”西姆暗中祈祷,“倒下,倒下去!你倒下了,我就可以走到你前面去!” 但是,W 并没有倒下。他的左手一半松开,一块块卵石滑落到滚烫的沙地上。他的嘴唇龟裂,唾液干枯,两眼通红。但是,他没有倒下,求生的欲望给他以支持的力量;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吊住他的身体,不让他倒下,西姆单膝跪倒了。 “啊,好啊!”悬崖上传来熟悉的喊声。他们等着看他死去,西姆抬起头来,机械地报以一种精神病人式的微笑,就好像他是一个扮演白痴的演员。“不行,不能就这样完了!”他晕头转向,但还是坚持着站了起来。他疼痛过了头,感到浑身麻木。嗖嗖声、吱吱声、嗡嗡声,充斥大地。一股热浪像是舞台的帷幕,无声无息,从天而降。万籁俱寂,只有一种永远不会消失的营营声。西姆的眼前出现了五十个W 的幻象——他浑身是汗,眼睛肿大,面颊下陷,嘴唇枯皱,就像是风干的果皮。然而,吊住他的那根线还是没有断。 “现在,”西姆烘干的舌头舔了舔发光的牙齿,呆呆地说,“我要倒下,躺着做梦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慢悠悠的沉思的喜悦。他什么都准备好了。他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他抬起头,想看看是不是还有观众在瞧着他。 他们全都走了。 除了一两名勇敢分子,太阳把所有的人都赶回了山洞。他哈哈大笑,像个醉汉,瞧着汗水从干枯的手上一滴一滴落到沙地上,立刻被酷热蒸发了。 W 倒下了。 那根吊住W 的线断了。他俯身倒下,嘴巴里喷出一口鲜血,神经错乱,眼珠翻白。 W 倒下了,他的五十个幻象也随之消失了。 风声如歌如诉,吹遍山谷,西姆瞧见一个蓝色的湖泊,湖旁有条淡蓝色的小河流,来供给水源。河边是几幢低矮的白色房子,人们进进出出。房子周围绿树参天,幻觉中河旁的大树比七个人还高。 “现在,”西姆对自己说道,“我可以心甘情愿地倒下死去了。死——在——这——个——湖——泊——里。” 他朝前倒下去。 突然,有一双手猛地在空中抱住了他。西姆不由得浑身一震。那双手把他高高地举到干燥的空中,像是挥动一只闪亮的火把。 “死是多么奇怪啊!”他想。一片黑暗遮住了他的双眼。 有人朝西姆的脸上泼凉水,他苏醒了过来。 他恐怖地张开眼睛。他的头枕在莱特的大腿上,她正往他的嘴巴里喂食物。他感到极度饥饿和疲劳,但是恐惧驱散了饥饿和疲劳。他竭力探起身来,看见前面是一座陌生山洞的轮廓。 “今天是几号?”他问。 “安静些,别说话。今天就是你打仗的同一天。”她说。 “同一天?!” 她滑稽地点了点头。“你没有死,这是W 的山洞。咱们现在住到了黑色悬崖的下面,可以多活只天。你这下满意了吗?躺下吧!” “W 死了吗?”他气喘吁吁地躺下了,心脏噗噗地跳动。他慢慢地松了一口气,“我赢了,我赢了!”他喘息着。 “W 死了,咱们也差点儿完蛋,他们及时把咱们抬进了山洞。”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咱们一分钟也不能浪费。咱们必须恢复体力。我的腿……”他瞧着自己的腿,又试了试。他腿上裹着一团黄色的草,已经不再作痛了。同时,他心跳加快,恢复正常。裹着绷带的伤口也不再化脓了。他想,黄昏之前,我必须变得身强力壮!必须这样! 他站起身来,一拐一拐绕洞而行,活像一头陷入囚笼的野兽。他感觉到莱特在看着他。他不敢和她的目光相遇。最后,他艰难地转过身来。 她柔声插话问:“你不是想登上那艘飞船吗?今天晚上就出发吗?太阳落山就走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回答:“对了!” “不能等到明天早晨再走吗?” “不!” “那么,我跟你一起去。” “那可不行!” “如果我跟不上趟,也不要你管!这儿,不是我待的地方。” 他俩对视良久。他疲倦地耸了耸肩。 “好。”他终于同意了,“既然我没办法阻止你,那咱们就一块儿去吧!” 九 他们守候在新的山洞洞口。太阳落山了,岩石冷却,人可以行走了。远山顶上,飞船闪闪发光。现在是时候了。他们应该跃出洞口,奔向飞船了。 天色欲雨。西姆回忆起一个个大雨瓢泼的夜晚——他眼看着雨水涨成小溪,小溪汇成河流,河流切割谷地。河流的方向是有规律变换的:今天流向北方,明天流向东北,后天就会流向西方。洪水不断切割着山谷。地震和雪崩填满了旧河床,第二天洪水又把谷地重新切成一块一块。河流?河的流向?这个问题在西姆的脑海里久久徘徊。也许,有可能……好吧,他准备拭目以待。 西姆意识到了自己的脉搏在减缓。在新的悬崖之下,万物的生活节奏都减慢了。这是矿物质的神通,阻止了太阳射线的渗透。生活仍然节奏飞快,但是毕竟比以前要慢得多了。 “跑吧!西姆!”莱特叫着说。 他们俩冒着不是烧死就是冻死的危险,飞跑出洞,奔向远方的飞船。飞船,在召唤! 他们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跑得像现在这么快,脚步“得得”地踏在椭圆形的巨大的卵石上,踩得震天价响。他们跑下谷底。沿山脊而上,又继续沿谷地前进。他们尽自己的肺活量,拼命呼吸。那座黑色的悬崖逐渐看不见了——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光跑步,不吃东西。他们在山洞里预先已经撑饱了肚子。现在,跑就是一切。他们双腿起落,两臂摆动,肌肉颤抖。野外温度下降,空气温馨宜人。 “他们在瞧着咱们吗?” 西姆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但他还是听见了莱特上气不接下气的问话。 是谁在瞧着他们?西姆心里当然明白——那是悬崖上的人们。古往今来,多久才能看到这么一场与时间争长短的竞赛?一千天,一万天?多久才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试图飞奔越出深谷,穿过凉爽的平原?情侣们会不会停止欢笑,注视这一对像小不点儿似的男女青年奔赴命运?大嚼新鲜浆果的孩子们会不会停止玩耍,瞧着他们反抗时间,向前狂奔?迪恩克是不是还活着?他会不会蹙紧双眉,闭上眼睛,软弱无力,声调粗鲁地朝他们呼唤、向他们摆手?人们会不会骂他们是傻瓜白痴?一片谩骂声中,会不会有人为他们祈祷,祝愿他们成功地到达那艘飞船? 西姆飞快地瞥了一眼天空。夜幕将临,暮色渐深,乌云从天外飞来在他们前方约两百码的地方,一道闪电划过山谷,照亮远山,一股臭氧的味道弥漫长空。 “还有一半路程。”西姆气喘吁吁。他瞧见莱特侧过头去,瞧着她生活过的地方,流露出无限的向往。“现在是抉择的紧要关头,如果返回还来得及!错过了机会,那就……” 雷鸣响彻群山。风暴刮起来了,愈来愈大,愈来愈猛,天空像是裂开了一条又深又宽的裂缝。雨点夹着闪电,打在莱特白嫩的肌肤上,霎时间,她的头发全给雨淋湿了,闪闪发亮。 “现在已经太晚了!”她一声大喊,盖过了“得得”的跑步声,“咱们只好一心前进了。” 确实,太晚了!西姆估摸着距离,心里明白:现在,再也不可能退回去了! 他伤腿作痛,只好放慢脚步。风刮得很紧,吹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过,风是从背后的悬崖那里吹来的,反而能对他们的前进助一臂之力。他希望这是个好兆头,但事实不然! 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步显示了他在时间的估计上犯了极大的错误。时间越来越少,而离飞船却还有一大段不可逾越的即离。西姆跑步的速度越来越慢,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他心里暗暗恨自己,痛苦的热泪夺眶而出。 他知道莱特也有同感,不过她还是跑得飞快,几乎脚不着地,就像是一只白鸟。他听到她呼呼喘气,就像一把锋利的宝刀在刀鞘中呼啸作响。 天,已经半黑了。初升的明星透过厚厚的云层,闪烁夜空。闪电一耀,照亮了面前的小路;一场迅猛异常的暴风雨夹着雷电,倾盆而下。 他们脚下打滑,踏在溜滑的鹅卵石上继续前进。莱特摔了一跤,她爬起来,愤怒地咒骂着。她摔伤了,浑身都是泥浆。倾盆大雨把她淋得浑身湿透。 大雨瓢泼,声如雷震。雨迷住了西姆的双眼,沿着他的脊背淌下,流成一条条小河。西姆难过得直想哭。 莱特又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她胸脯一起一伏,拼命喘气。 他搀扶着她说:“跑吧,莱特,咱们一起跑吧!” “西姆,离开我,奔你的前程吧!”雨水灌满了她的嘴巴,到处都是雨水,“别管我了,跑吧!” 他浑身冰凉地站着,四肢无力,精神萎顿;希望的火焰闪烁了几下,终于熄灭了。冷雨倾盆,笼罩一切。世界一片黑暗和绝望。 “咱们一道前进吧!”他说,“走一会儿,休息一会儿。” 他们像幼儿学步,朝前走了五十来码,前面有个深谷,涨满了大水。水势汹涌,声如雷震,朝地平线滚滚冲去。 西姆拖着莱特拼命朝前走;突然,他大叫一声:“一条新的河道!” 他手指前方,“河流每天切割出一条新的河道。莱特,快看!”他朝着洪水俯下身去。 他抱住她,跳入水中。 他俩挣扎着浮出水面,像两块小木片在洪水中随波逐流。水灌满了他们的嘴巴和耳朵。西姆死命抓住莱特的手指,河水冲得他俩站不住脚,连连翻滚。河的两岸,急速倒退。西姆看见高空闪耀着星光,一股新的求生欲望又强烈地在他的心里萌发了。不错,他们本人确实是再也跑不动了,但是洪水会把他们送到前方。 激流把他们冲向一堆巉岩。他们的身体撞击着岩石,双肩像裂开了一样,腿也擦伤了。这条新形成的小河卷带着他们前进。“瞧,这儿!”西姆大叫起来,声音盖过了接二连三的雷电声。他欣喜若狂,把稳方向,朝深谷的对岸游去。飞船就停靠在眼前的那座山峰上,他们必须及时登岸,可不能擦着山脊被洪水带走。激流滚滚向前,他们拼命挣扎,翻到了岸边。西姆一跃而起,抱住一块突出的岩石,伸出双腿,挡住莱特;然后,一步一步往上爬。 他们刚刚爬上岸,突然大雨骤收,风暴停止,乌云散开,天空澄清。万籁俱寂中,风声像是什么人在絮絮耳语。 “飞船!”莱特躺在地上叫着说,“西姆,飞船!这就是那座山峰,那艘飞船!” 这时候,寒流袭来了。那是致人死命的寒流。 他俩硬撑着,摇摇晃晃地爬上山去。寒冷像一种化学气体透过肌肤,进入血液。他们冻僵了。 飞船就在他们前面,刚刚受过大雨的冲刷,闪闪发光。那是一场梦吧?西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敢相信他们真的到了飞船的前面!距离它,只有两百码!不,一百七十码! 地上开始结冰。他们连连滑跤,背后的那条河流冻成了一条暗白色的冰龙。天外几滴残雨飞来,硬得像小石块儿。 西姆刚走到飞船的舱前,又跌倒了。他真的摸到了它!摸到了飞船!他听见莱特声音嘶哑,呜呜哭泣。这就是那艘飞船!古往今来,有谁曾经来到过它的身边?今天,他和莱特实现了这个伟大的创举! 这时候,他的脉管也变得冰凉,凉得就跟空气一模一样。 飞船的舱门在哪里? 他们飞奔,搏击洪水,差点儿淹死;他们流汗,诅咒,拼命干;他们到了山上,爬到了飞船前面,摸着它的外壳,他们高兴得狂呼大叫——然而,到头来,他们居然找不到舱门,不能进去! 他竭力控制自己。“绕着船休摸摸看,慢慢地仔细摸索。”他告诫自己,“不过,也不能太慢了!”他的手摸着冰凉的船壳,一点儿一点儿摸过去,手上出的汗几乎都冻成了冰块。莱特也从船的另一头一点儿一点儿摸过来。寒冷像一只拳头,把他俩捏在掌心。现在,这只拳头开始收紧了。 舱门! 金属,冷冰冰、永远不朽的金属!密封的船体上有一条小小的缝儿!西姆不顾一切,猛力推门。他感到肠胃结冰,手指麻木,眼睛也一半儿被冻住了。他猛撞,他大叫,他摸索着那扇金属的门。“开门!开门!”他努力摸索着,突然听见“咔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被他撞开了…… 只听见全属脱开橡皮塾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空气密封门“呀”地一声被轻轻推开,而前是一片漆黑。 西姆瞧见莱特冲进舱门,倒进一间发亮的小卧舱里,他拖着脚步,跟着她茫然走了进去。 那扇封了铅的密封门,在他们的背后自动关上了。他突然感到一口气也透不过来,心脏跳动急剧减慢,几乎停止不动了。 现在,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们被禁闭了。他跪倒在地,简直要闷死了。 他希望能从中得到拯救的那艘飞船现在正在减慢他的脉搏,破坏他的思维,置他于死命。一股对死亡的恐惧,朦朦胧胧地袭上西姆的心头。他心里明白,自己死到临头了! 一片黑暗。 在思索和挣扎中,他昏昏沉沉地感觉到时光在流逝。他竭力想使自己的眼睛能够重见光明,心跳重新加快;但是,他血管里的血液流得很慢。他听到自己的心脏跳一下,停一会儿;再跳一下,又停一会儿;再跳一下,又停一会儿,然后再跳一下——心脏像是被麻痹了,每跳一下就有一次间隔。 他全身麻木,手、脚、指头都不能动。他想抬一抬睫毛,也好像重如千钧。他甚至没有力气转过脸来,看一眼躺在身边的莱特。 传来她有节奏的呼吸。那声音,像是一只受伤的鸟儿拍打着它干燥的翅膀。她躺得非常近,他几乎能感觉到她的体温;然而,咫尺天涯,她又好像躺在遥远的地方。 “我的全身越来越凉。”他想,“这就叫死亡吗——减速的心脏,发凉的躯体,缓慢的血液,迷惘的思想?” 他双眼盯住飞船的舱顶,来回扫视那些由复杂的机器和软管组成的控制系统。关于飞船的知识——飞船的作用和它的原理——一点儿一点儿渗进西姆的脑海。他瞧着这一切,疲乏涌上了心头。一切都慢了下来,慢了下来…… 舱里有架机器,上面装着一只白光闪闪的刻度盘。 它是派什么用处的? 他苦苦思索,就像是人在水下挣扎一样。 人类曾使用过这个刻度盘。人们需要它,曾经触摸过它。人类安装了这个刻度盘,修理过它。建造、安装、修理、接触和使用之前,人类就在它的身上寄托了自己的梦想。这块刻度盘上有制造的数据,用途的介绍。它的形状就好像是梦中曾见过一样,告诉了西姆它的作用。只要时间充裕,把它上下左右看个遍,西姆就能弄懂一切。他忽然开了窍,仔细抚摸机器的各个部分,进行分析。 这个刻度盘是计算时间的! 刻度上标着几百万个小时! 真是不可思议!西姆眼睛睁得大大的,布满血丝,闪闪发光。人类哪里会用得着这么一台仪器呢? 西姆血液奔流,眼皮乱跳,他闭上眼睛。 恐惧占据了他的身心。一天过去了。“我躺在这儿,”他想,“一动也不能动,生命却悄悄地溜走了,青年时代马上就要结束。还要过多久,我才能自由行动?” 透过飞船的舷窗,他看见黑夜过去,白昼来临;白天过去,又是黑夜。天空中,星星在冷冰冰地闪烁跳跃。 “我将在这里躺上四五天,萎缩衰老。”他想,“在这艘飞船里,我一动都动不了。要是现在我在家里,待在悬崖巉岩之中,享受短暂生命的欢乐时光,那该有多好啊!到这儿来,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失去了一个个美妙的黎明和黄昏。尽管莱特就躺在我的旁边,我却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亲近她了! 他神志恍惚,心旌飘摇。他的思想在金属的飞船里乱撞,他从船体的结合部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他听见船壳夜里缩小,白天胀大,发出“嘎嘎”的声音。 黎明! 啊,又是一个黎明! 今天,我已经完全长大成人了。”他想到这一点便咬紧牙关,命令自己,“我一定要站起来,我一定要动弹一下!我一定得享受享受生活的欢乐!” 但是,他还是动不了。他感到血液从一个心室流到另一个心室,慵倦地流动着,流遍他那麻木的躯体;他的肺部一起一伏。 飞船越来越暖和了。不晓得哪一台机器发出“咔嚓”一声响,温度又自动地下降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弥漫了全舱。 夜幕降临,接着又迎来了黎明。 他躺着,眼睁睁地又看着四天的生命溜走了。 他并不想挣扎,那绝对无济于事。生命,快要完了。 现在,他再也不想回过头去了。他不想看到莱特的面孔变得和他那受尽折磨的母亲一样——眼睫毛成了灰色的尘土,眼睛像是压扁的黄沙色的金属,两颊好比腐烂的石块。他不想看见她的脖子成了烤焦的黄草绳,纤手化作火上缭绕的轻烟,胸脯好像枯焦的果皮,头发犹如带茬的潮湿的灰草! 他自己变得怎么样了?看上去像个什么样儿?下巴凹下,眼窝深陷,额头遍布深深的皱纹——是不是这么一副模样呢? 西姆的体力开始恢复。他的心跳很慢,慢得简直不可思议,每分钟才一百来跳。西姆自己也感到好笑。他浑身凉飕飕的,思想活跃,舒服极了。 他把脑袋歪向一边,一眼瞥见莱特,不由得两眼发直,大吃一惊。他发出一声狂欢般的大叫! 她年轻貌美,不减当年! 她也在瞧着他,但是浑身无力,说不出话来。莱特的眼睛像是两颗银白的纪念章,脖子柔软得像孩子的手臂,头发像一团蓝色的火焰。她的身子充满活力,头发闪闪发光。 四天过去了,她依然年轻……不,应该说:比他们登上飞船的时候还要更加年轻。她青春常在,风华正茂!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 他问的第一句话是:“咱们到底在这儿待了几天?!” 她谨慎地回答:“我不清楚。” “咱们还是那么年轻!” “那是飞船救了咱们。它的金属外壳挡住了太阳,隔离了太阳的催人变老的射线。它保护了咱们。” 她把眼睛移开,若有所思:“如果咱们待在这儿……” “咱们将永远年轻,青春常在!” “六天?十四天?二十天?” “也许,还要更长!” 莱特躺在那儿,一声不响;过了好长一会儿,她说:“西姆!” “怎么?” “咱们留在这儿吧!再也不要回去了!一回去,你很清楚将会有什么样的祸事临头……” “清楚?那倒不一定。” “咱们立刻又要变老了,不对吗?” 他避开她的目光,瞪着天花板,瞧着时钟正在转动的指针。“你说得对,咱们会变老。” “这样的后果,不堪设想!咱们只要一走下飞船,马上就会受不了!” “也许会吧!” 又是沉默。他试着活动四肢,舒展筋骨。他饿极了。 “人们正在翘首盼望,等待咱们回去!”他说。 “咱们认识的人都己经死光了。”她说。这句话使西姆深受刺激,差点儿透不过气来。莱特又说:“或者几小时之内就会死去。咱们知道的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 西姆的脑海里浮现了一幅画面,只见达克弯腰曲背,老态龙钟。西姆摇了摇头,像是要驱散这幅令人不快的幻象。“他们也许是已经死了。”他说,“但是,还有别的人才刚刚生下来哩!” “可是,咱们连认也不认识他们!” “尽管不认识,但他们总还是我们人类的后裔吧?”他说,“如果咱们不去帮助他们,他们活上八天或者十二天之后,就都要死去。” “你管不了这么多!西姆,咱们是年轻的;只要咱们自己永远年轻,别的管他呢!” 他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待在飞船里,永远年轻——那个念头实在太诱人了:“我已经比别的人活得长多了。”他说,“我需要工人,需要他们来修理好这艘飞船。现在,咱们俩去寻找食物吧!看看这艘飞船是不是能够启动。我一个人恐怕没办法使它启动。它太庞大了,我需要人帮助。” “但是,回去就意味着重新跑那么长的一段路。” “这我明白。”他虚弱地站起身来,“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回去!” “你用什么办法把人们带到这儿来呢?” “咱们可以利用那条河流。” “要是河流改变了方向呢?” “我可以等待,一直等到它流向这里为止。莱特,我不得不回山洞去!迪恩克的儿子正在引颈盼望,盼我归去;我的姐姐,你的弟弟,都老了,就要死去,他们也在等待希望能和咱们作最后的诀别……”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见莱特动了动身子,拖着脚步走过来了。她把头贴在西姆的胸前,闭上眼睛,抚摸着他的胳膊说:“原谅我吧,我错了。你是应该回去,我太自私了。” 他笨拙地摸了摸她的面颊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因为你也是人。咱们之间还谈什么原谅不原谅呢?!” 他们找到了吃的东西,从飞船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飞船里空无一人,只是在控制室里,他们找到了仅有的一具尸体。这人一定是机长。当其他人跳上“宇宙救生飞艇”驶入太空逃命的时候,机长单枪匹马驾驶着飞船迫降着陆。迫降的时候,飞船的航空器撞坏了;飞船落到了一个山头上,与其他坠毁的飞船残骸遥遥相对。然而,飞船刚刚着陆,机长就死了(也许是因为心力衰竭的缘故)。飞船留在山头上,免遭了洪水之灾;人类对它可望而不可即。它像一只鸡蛋一样完整,但是寂然没有一点儿声响。那艘飞船就这样躺了不知道几千个日日夜夜!要是那个机长当时没有死去,西姆和莱特的祖先的生活就会大为改观。西姆浮想联翩,仿佛真的听到了遥远的不祥的战云震荡。那场仗是怎么打起来的?谁打赢了,还是两败俱伤,谁也不管那些战士了!哪一方是正义的?谁又是敌人?西姆所属的一方是有罪的,还是无辜的?他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西姆观察着飞船,心情十分急迫。他对飞船的性能一无所知;但是当走到舱门前面,摆弄了那些机器一番之后,他开始懂得了其中的奥妙。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缺船员”了。一个人是没办法使整个飞船启动的。他伸出手去搁在一台形似猪嘴的圆桶状的机器上面。突然,他的手猛地缩了回来,就像是给火烫着了似的。 “莱特!” “怎么回事?” 他又用手碰了碰那台机器,兴高采烈地摸来摸去。他的手剧烈地颤抖,嘴巴一张一闭,眼泪夺眶而出。他瞧着机器,抚爱地摸着;然后又瞧了瞧莱特。 “有了这台机器……”他大喜过望,简直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似的轻声说,“有了,有了这台机器,我就可以……” “可以怎么样,西姆?” 那台机器里有个形状像杯子一样的玩意儿,里面有一根杠杆。西姆把手伸进那只杯子。他们从舱顶望出去,可以看见远方的悬崖巉岩连绵不断。“咱们刚才还在发愁,恐怕河水不流过这座山岭,对吗?”他一面问,一面压制不住狂喜的心情。 “是的,西姆,不过……” “河水一定会流到这儿来。今天晚上,我肯定可以回来!我将把五百个人统统带来!因为用这台机器,我可以在谷地劈出一条河床,一直通到咱们住的悬崖前面。然后,黄昏水涨的时候,河水就会把我和别的人一道飞快地送回来!”他抚摸着机器圆形的外壳,“刚才,我伸手一摸的时候,灵感顿时降临。我一下子就了解了它的功能和用途。你瞧!”他放低了那根杠杆。 一道白光射出飞船,尖啸一声,划破长空。 西姆在地上一点一点割出河床,毫厘不差,通往归途。傍晚只要暴风雨一来,河床里马上就会灌满洪水。这时候,夜晚已经将尽,白天就要来临。日光开始向黑夜发动蚕食进攻。 西姆决定一个人回去,莱特待在飞船里,以防备意外的情况发生。乍一看来,西姆是不可能跑回去的。早晨,没有河水来缩短他的旅程,送他到目的地——他不得不凭借短暂的黎明跑步穿过整个山谷。这样的话,他就决不可能安全抵达目的地,因为太阳在半路就会把他烧成灰烬。 “惟一的办法就是赶在拂晓以前出发!” “这样一来,你又会被冻死了,西姆!” “瞧!”他调整了一下机器。这台机器已经帮助西姆在谷地里划出了一条新的河床。他抬起机器光滑的枪口,按了一下杠杆,又把它放了下来。一团烈火朝悬崖的方向射去。西姆的手指按住一排控制按钮,使火焰的喷射保持三英里的距离。一切干完之后,他转过身来,瞧着莱特。“可是,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莱特说。 他推开密封门。“现在离黎明还有半个小时,外面严寒刺骨。但是,如果紧靠着这束火光平行跑步的话,我就能从中获得热量,保住性命了!” “不过,那似乎并不很保险。”莱特反对说。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保险’两个字!”他朝前走了几步,“我在黎明前半个小时起跑,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到达悬崖了。” “然而,要是你在跑的时候,机器突然坏了呢?那怎么办?” “咱们最好还是别去转这种不占利的念头吧!”他说。 一眨眼工夫,他走了出去。他拖着脚步,胸口像是给谁踢了一脚。他的心脏几乎要炸开来了。周围的世界又一次迫使他进入了快节奏的生活。他感到脉搏加快,血液奔流。 夜,寒冷死寂。飞船射出来的热光划过斧地,营营作响,十分暖和、实在。西姆紧靠这束白光,朝前跑去。要是在奔跑中,他一脚踏空,那就会…… “我会回来的!”他大声地对莱特叫着。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西姆沿着热光,向前跑去。 清晨,山洞里的人们看见一个长长的橙黄色人影,伴随着一道奇异的白光,凌空而来。人们有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惊恐万状,呻吟啜泣。 终于,西姆到达了他度过童年时代的那座悬崖,只看见许多人聚集在那里。这些都是陌生人,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这时,他猛地意识到了想在这儿遇到熟人的念头,本身就是多么的荒诞可笑!有个老头儿站在悬崖上盯住他审视。“你是什么人?”老头儿大声地问,“你是从敌人的悬崖那里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西姆,老西姆的儿子!” “西姆!” 悬崖上有个老太婆尖叫一声,一跛一跛地从石头路上跑下来。“西姆,西姆,真是你吗?!” 西姆瞧着她,十分困惑。“我可不认识你呀!”他咕哝着说。 “西姆,你真认不出我了吗?啊,西姆!我是达克呀!” “啊,达克!” 他感到一阵心悸。她扑到他的怀里。这个浑身发抖、老态龙钟、眼睛半瞎的老太婆,原来就是他的姐姐! 悬崖上又出现了另一张面孔。它冷酷而又狰狞。这个人瞪着西姆,大声狂叫:“把他赶出去!”老头儿大叫一声道,“他是从敌人的悬崖里来的。他住在那儿,居然还是那么年轻!投过敌的人,决不能让他再回到咱们中间。你这个叛变的畜生!”说罢,他扔了一块大石头下来。 西姆拉着达克,跳到一边。 人群骚动。他们举起拳头,奔向西姆,群情汹汹。“杀死他,杀死他!”老人咆哮。西姆弄不明白,这人究竟是谁? “站住!”西姆对大家举起双手,“我是从飞船上来的!” “飞船?”大伙儿一听,放慢了脚步。达克紧紧地依偎着西姆,抬头望着他那张年轻光洁的面孔,也不禁迷惘不解。 “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老头儿哇哇乱叫,又举起另一块岩石。 “我可以让你们多活十天,二十天,三十天!” 大伙儿站住了,嘴巴张得老大,眼睛里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三十天?”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那是怎么回事儿?” “跟着我回到飞船里去。进入飞船,咱们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老头儿高高举起一大块岩石,正要砸下来。突然,他一口气接不上来,猝然中风倒下了。他和石块一起滚下来,滚到西姆的脚边,死去了。 西姆俯身仔细观察那具尸体。老头儿的眼神凶蛮,死气沉沉;嘴唇松弛,挂着一丝讥讽的笑容;身体皮开肉绽,一动不动。 “啊,这是契恩!” “对了。”站在背后的达克用一种嘶哑奇特的口吻说,“这就是你的死敌——契恩。” 入夜,两百来个人开始向飞船进军。洪水流进了新划成的河道,途中大约近百个人不是淹死就是在严寒中掉队失踪了;但是,剩下的人都跟着西姆跨过重重艰险,到达了飞船。 莱特正在翘首以待,她立刻大开舱门。 几个星期过去了。悬崖下,又是几代人死去了。飞船里,科学家和工人却在紧张地工作。他们熟悉了飞船的功能,研究了它的零件。 最后一天,二十多个操作人员各就各位,开始启动飞船。一场命运攸关的宇航,即将开始。 西姆的手指放到了控制电钮上。 莱特走过来,坐到他身旁的地上。她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眼睛眨了眨,神思恍惚。“我刚刚做了一场梦。”她凝视着远方说,“梦见我自己待在一个寒热两极分化的星球上,在一座悬崖的山洞里生活。那里,人们迅速衰老;从出生到死亡,不超过八天。” “多么荒诞不经的一场噩梦啊!”西姆说,“人类决不能在这种梦魇中生活下去!现在,你已经醒来了。” 他轻轻一按电钮。飞船启动,驶入太空。 西姆的话是对的。 噩梦终于结束了。? 沙王 [美]乔治·马丁 著 凌寒 译 作者简介 乔治·马丁(George R. R. Martin,1948~)1971 年在《银河》杂志发表处女作,之后迅速走红,自1974 年赢得第一座“雨果奖”奖杯以来,迄今已捧回四座“雨果奖”、两座“星云奖”、一座“世界奇幻文学奖”,以及十一座“轨迹奖”奖杯。 美国科幻与奇幻的界线并非泾渭分明,因而产生了很多可以在科幻与奇幻两界自由穿行的两栖作家,乔治·马丁便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一位。他的早期作品以科幻小说为主,中短篇居多,且频频获奖;现在的作品则以奇幻为主,多为鸿篇巨制。其中,《君王们的游戏》(A Game of Thrones,1976)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成功,获“雨果奖”提名,被称为是一部将技巧、艺术性和老套故事有机结合的惊人之作。 有人说马丁很像罗伯特·西尔弗伯格,两人都既是作家,又是编辑家,都有能力将笔锋指向任何题材,但是有一点很清楚,即马丁远远没有西尔弗伯格多产。这并不是写作速度的原因,而是几乎整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马丁的精力都放在了电视剧本的创作上(最成功的当属著名的科幻电视系列剧《模糊地带》),当然,这也使红极一时的他挣到了很多钱。 《沙王》是马丁1979 年的力作。它通过将科幻与恐怖两大元素的结合,成功地营造了怵目惊心的惊怵气氛,一举囊括了当年“雨果奖”和“星云奖”两大奖项的“最佳中篇小说奖”。 沙王 西蒙·克雷斯独自住在一处庞大的庄园里。庄园坐落在干燥多石的山丘上,与城相距五十公里。这样一来,当他因工作上的事被突然叫走时,就没有邻居可以帮他照料那些宠物。兀鹰是不用操心的,它就待在废弃的钟楼里,平常也都是自己喂饱自己;至于跛行兽,克雷斯只需把它赶到屋外,它自己就会想办法的。这个小怪物什么都吃得下去——蛞蝓啦,鸟啦什么的。麻烦的是那个大鱼缸,里面装的可都是正宗的地球产水虎鱼。最后实在没辙,克雷斯只好往鱼缸里扔一大块牛肉了事。如果他的行程超出了预期,水虎鱼会相互残杀。以前它们就这么干过。克雷斯倒是觉得挺有趣儿。 糟糕的是,这一次他在外耽搁得实在是太久了,等他终于回到家的时候,鱼死光了,兀鹰也死了——跛行兽爬进钟楼把它给吃了。克雷斯为此十分恼火。第二天,他驾着飞行器去了大约两百公里之外的阿斯加德[24]。阿斯加德是整个巴尔德尔最大的城市,以拥有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星际港口而著称。克雷斯向来喜欢在朋友面前展示一些与众不同、让人逗乐而且价格不菲的动物,阿斯加德就是购买这种东西的好去处。 不过,这回他的运气可不怎么样。“外星宠物”店已经关了门;“以太宠物”非要再塞给他一只兀鹰;而“怪水”供应的无非还是些水虎鱼、闪光鲨、蜘蛛鱿之类的普通货色。这些克雷斯可都见识过了,他想要的是一些新东西,一些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 傍晚时分,克雷斯溜达到了彩虹大道上,想找一家从前没光顾过的宠物店。这条街离港口很近,街上有许多卖进口货的商店。那些大型百货公司的橱窗长得惊人,橱窗里的毡垫上陈列着稀罕昂贵的外星文物。橱窗后面垂着深色的帘子,让人无法窥见商店内部的情况。各百货公司之间是一些店面狭窄、肮脏凌乱的旧货商店,里面塞满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克雷斯在这两种商店之间来回穿梭,在哪儿都提不起兴致来。 接下来,他碰上了一家与众不同的小店。 这家店紧挨着港口,克雷斯以前从没来过这儿。商店的所在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单层建筑,夹在一个欢乐吧和“秘密修女会”开办的一间神妓馆[25]之间。到了这个地段,彩虹大道已经显得破败不堪了,但这家商店却异军突起,十分引人眼球。 橱窗里充满了雾气,还变幻着各种色彩:一会儿是浅红色,一会儿是雾气般的灰色,一会儿又成了闪耀的金色,雾气打着旋儿转动着。店内亮着幽暗的光。克雷斯扫了一眼橱窗里的东西——几件艺术品,还有些他不认得的物品。当然,他哪件东西也没看得真切——雾气在这些东西周围优雅地流动着,一忽儿露出某件东西的冰山一角,一忽儿亮出另外一件,一忽儿又把它们全都遮挡住。这反倒能勾起人们的好奇心。 看着看着,雾气逐渐凝成了一个个字母,于是一个个单词便相继显现出来。克雷斯站在那里读着: 沃-希德进口商店 主营文物、艺术品、生物及各色杂货 雾气到这儿便停住了,不再显现出新的字母来。透过雾气,克雷斯隐约看到店内有什么东西在动,而且广告里也提到了“生物”,他一下子来了兴趣,掸了掸外套,走进了商店。 到了店内,克雷斯觉得有些晕头转向。里面非常宽敞,这大大超过了克雷斯的猜测——店面并不怎么起眼,他料想里面也不会太大。店里灯光幽暗,寂静无声。天花板上是一片星海,点缀着螺旋状的星云,光线阴暗,但非常逼真,看起来也十分漂亮。所有的柜台都发着微光,那是为了更好地展示里面的商品。走道的地面上也都弥漫着雾气——有些地方的雾气差不多漫过了他的膝盖。在他走动的时候,雾气就在身边盘绕着。 “需要帮忙吗?”一个女人出现了,似乎是从雾气中突然升腾出来。她又高又瘦,脸色苍白,身上穿着一条灰色的连衫裤,脑袋后面耷拉着一顶怪模怪样的小帽子。 “你是沃还是希德?还是帮忙看店的?”克雷斯问道。 “我是贾拉·沃,很高兴为您效劳。”她说,“希德是不见客的。我们也没有雇帮手。” “你们这个店挺大的,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真是奇怪。”克雷斯感到很困惑。 “我们在巴尔德尔的这家店面刚刚开张,”她说,“不过在其他一些星球上我们也有连锁店。您想看点什么呢?艺术品吗?您看起来像个收藏家。我们有一些非常不错的诺达路希水晶雕刻。” “不用了,”克雷斯说,“该有的水晶雕刻我都已经有了。我是来看宠物的。” “您想要活的吗?” “对。” “外星的?” “当然。” “我们有一只会模仿人的动物,产自希莉亚星球。是一只聪明的小猿猴,它不单能模仿人讲话,还能模仿您的嗓音、语调和手势,甚至脸部表情。” “很可爱,”克雷斯说,“也很普通。但我想要的不是‘可爱和普通’。沃,我想要的是怪异的、不同寻常的宠物。不要可爱的那种,我讨厌可爱的动物。我现在有一只跛行兽,从科索进口的,价格可不便宜。我时不时地喂它一窝讨厌的小猫——这就是我对‘可爱’的态度。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沃诡秘地笑了笑。“您养过会崇拜您的动物吗?”她问道。 克雷斯咧着嘴笑了笑。“哦,偶尔吧。可是我不需要崇拜,沃,只要有乐子就行。” “您没听明白,”她说,脸上还是那副奇怪的笑容,“我说的是真正的崇拜。” “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们有您想要的东西。”她说,“跟我来。” 她领着他穿过闪闪发光的柜台,进入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内雾气缭绕,头顶上是人工仿造的星光。他们穿过一道雾墙,走进商店的另一片区域,在一个巨大的塑料箱子前停住了。那是个鱼缸,克雷斯心想。 沃向他招了招手。他走近箱子,发现自己想错了。那是一个陆栖动物饲养箱,里面是一块两米见方的微缩沙漠,白色的沙粒在暗淡的红光下呈现出血红的色泽。箱子里还有很多石头,有玄武岩、石英岩和花岗岩。箱子的四个角落里各矗立着一座城堡。 克雷斯眯缝着眼睛瞧了瞧,修正了自己的看法。确切地说,箱子里只有三座城堡,另外一座已经倾斜崩塌,成了一片废墟。那三座城堡是用石头和沙子砌成的,做工虽然粗劣,但却完整无缺。一些小动物在城垛之上和圆形的门廊下爬来爬去。克雷斯把脸贴到了箱子上。“这些是昆虫吗?”他问道。 “不是,”沃回答说,“是一种比昆虫高级得多的生物,智商也要高得多。这东西比你的跛行兽可要厉害多了。我们管它们叫沙王。” “只要是昆虫,”克雷斯说着,一边从箱子边上抽回身来,“我才不在乎它们有多高级呢。”他皱了皱眉头。“拜托别拿智商这一套来唬弄我了。这些东西那么小,它们的大脑只能是最原始的那一种。” “它们在各自的群体中共享同一个群体意识,”沃说,“在这儿应该称作‘城堡意识’。箱子里实际上只有三个生物,第四个已经死了。你看,它的城堡已经倒塌了。” 克雷斯又往箱子里瞅了一眼。“群体意识?嗯,有点儿意思。”他又皱了皱眉头,“但不管怎么说,这也不过是特大号的蚂蚁窝而已。我想来点更精彩的东西。” “它们会打仗。” “打仗?哦。”克雷斯又看了看箱子。 “你不妨看看它们的颜色。”她指了指聚集在最近的城堡边上的那些生物,其中一只正在箱壁上爬来爬去。克雷斯盯着它看了个仔细。但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这是只昆虫:只有他手指甲盖那么大,六条腿,六只小眼睛长在身体四周,一对凶猛的大颚“噼里啪啦”地响着,很是惹眼。两根纤长的触须则在空中摇来摆去,交织出种种图案。这东西的触须、大颚、眼睛和腿都是乌黑的,而盔甲般的外壳则是深深的橙色,那才是它身体的主色调。 “是昆虫。”克雷斯又说了一遍。 “不是昆虫。”沃坚持道,语调很平静。 “沙王长大后会蜕掉坚硬的外壳。但这个玻璃箱太小,它们长不到那么大,也就不会蜕壳。”她拽着克雷斯的胳膊,领他绕着箱子走到另一个城堡边上,“看看这些沙王的颜色。” 克雷斯看了看,这边的沙王颜色跟刚才的有所不同。这些沙王的甲壳呈亮红色,触须、大颚、眼睛和腿则是黄色的。克雷斯往箱子的另一头扫了一眼:第三个城堡里的居民拥有灰白色的甲壳,其他部位则是红色的。他“嗯”了一声。 “我跟您说过,它们会打仗,”沃说道,“它们甚至还会休战和结盟。第四个城堡就是被其他三方的盟军摧毁的。黑色沙王发展得太人多势众了,于是其他几方就联合起来打垮了它们。” 克雷斯还是不太服气。“是挺有趣儿的。不过,昆虫也会打仗啊。” “昆虫不会崇拜您。”沃说。 “呃?” 沃笑了笑,将手指指向城堡。克雷斯定睛细看,发现高处塔楼的墙上刻着一个头像。他认出来了,那是贾拉·沃的脸。 “这……” “我把自己脸部的全息图像投影到箱子里,投影了好几天。对它们来说,这就是上帝的面容,你懂了吗?我给它们喂食,总在它们身边待着。沙王有一种基本的灵能,跟心灵感应有点类似。它们感应到我的存在,于是用我的脸的图像来装饰它们的建筑,以示对我的崇拜。你看,所有城堡上都有这样的头像。” 事实确实如此。城堡之上,贾拉·沃的脸栩栩如生,神态平静而又安详。这样的高超技艺令克雷斯惊叹不已。“它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它们最前面的两条腿可以起到手臂的作用。它们甚至还有类似于手指的器官,那是三根小小的、柔软灵活的卷须。此外,它们有很好的合作意识,在修建城堡和行军作战时能合作默契。要知道,同一种颜色的沙王都是受控于同一个意识的。” “继续往下说。”克雷斯请求道。 沃笑了笑。“沙母住在城堡里。‘沙母’是我给起的名字——有点儿一语双关的含义,你明白吧[26]?这东西行使着母亲和胃的双重职能。沙母是雌性的,大小跟你的拳头差不多,本身不能来回走动。其实,把这种生物通称为‘沙王’有些用词不当,那些只负责寻找食物和进行打仗的叫做‘工沙’,它们就相当于战士。真正的统治者是‘沙后’。当然这个比方也不全对。大体上说来,整个城堡就是一个雌雄同体的生物。” “它们吃什么呢?” “工沙们吃半流质的、从城堡里来的经过消化的食物——那是沙母给的,沙母已经帮它们消化了好几天了。工沙的胃接受不了别的东西。要是沙母死了,它们也很快就会死掉。至于沙母……沙母什么都吃。它们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喂点残羹剩饭就很好了。” “活的东西吃吗?”克雷斯问。 沃耸了耸肩。“也吃,沙母会吃掉来自其他城堡的工沙。” “我对此很有兴趣,”克雷斯承认道,“要是它们的体积不那么小就好了!” “你可以把它们养得更大些。这儿的沙王小是因为箱子小,它们会控制自己的生长来适应现有的空间。要是我把它们移到大一点的容器里,它们就会继续长大。” “嗯,我的水虎鱼缸有这个的两倍大,现在正空着呢。我可以把它清扫出来,装上沙子……” “我们可以上门服务,很乐意为您效劳。” “那太好了,”克雷斯说,“我想要四个完整无缺的城堡。” “没问题。”沃说。 于是他们开始讨价还价。 三天之后,贾拉·沃带着几只休眠的沙王和一队负责安装的工人来到了西蒙·克雷斯家里。沃的助手都来自于外星球,克雷斯还没见过这般长相的外星人——身材粗短,有两只脚和四只手,还长着鼓鼓的复眼。他们厚厚的皮肤如同皮革一般,身上到处都是皱褶——这儿长着一只角,那儿支着一根刺,别的什么地方又鼓着一个包。不过他们都非常强壮,干活也很得力。沃用一种音乐般的语言支使他们干这干那,那种语言也是克雷斯闻所未闻的。 活儿当天就干完了。工人们把水虎鱼缸搬到了克雷斯家宽敞的起居室的中央,再在鱼缸两旁摆上一圈沙发,这样利于观赏。他们把鱼缸刷洗干净,在里面三分之二的空间里填上沙子和石块,然后装上一个特殊的照明系统。这个系统既可以发射沙王喜欢的暗红色光线,又具有把全息图像投影到鱼缸里的功能。他们还在鱼缸顶上加了一个非常结实的塑料盖子,盖子里有一个喂食装置。“这样,你喂它们的时候就不用把盖子挪开了。”沃跟他解释说,“你肯定不想让那些工沙有机会跑掉吧。” 盖子里还装着一台湿度控制仪,可以使鱼缸里的湿度保持在适当的水平。“里面得保持干燥,但是也不能太干了。”沃说。 最后,一个工人爬进鱼缸,在四个角上各挖了个深坑。他的一个同伴从结着霜的冷冻运输箱里拿出休眠的沙王,一个接一个地递给了他。 这些沙王实在不美观,克雷斯觉得它们就像一团团颜色斑驳的腐肉,只不过多了一张嘴而已。 外星工人把它们分别埋在四个角落里,跟着把鱼缸封好,然后就离开了。 “沙王遇热之后就会醒来,”沃说,“一周之内,工沙就会开始孵化。它们会挖洞,然后钻到地面上来。一定要给它们充足的食物,它们在成长期间需要保持充沛的体力。我估计,大约三个星期之后你就能看到城堡了。” “那我的头像呢?什么时候它们才会开始雕刻我的头像?” “大概一个月之后你再把全息图像投进去。”她建议说,“要有耐心。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来,我们随时为您效劳。”她朝克雷斯鞠了一躬,然后就走了。 克雷斯踱回到鱼缸边上,点着了一枝大麻烟卷。沙漠里寂静无声,空无一物。他不耐烦地敲了敲缸壁,皱起了眉头。 到了第四天,克雷斯觉察到沙子下面似乎有了动静——来自地下的轻微扰动。 第五天,他看见了第一只工沙。它孤零零地待在鱼缸里,身体是白色的。第六天,他数出了十二只沙王,白的、红的、黑的都有。橙色沙王却迟迟不见动静。 他把一碗剩菜倒进鱼缸,沙王们马上就注意到了。它们冲了上来,动手把食物拉回各自的角落。每种颜色的沙王都秩序井然,互相之间也没有争斗。克雷斯觉得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决定再等上一阵子。 第八天,橙色沙王粉墨登场了。这时,其他的沙王都已经在搬运小石块,开始搭建粗糙的城堡了。它们还是没有打仗。它们现在的个头还只是店里那些同类的一半大小,不过克雷斯觉得这些家伙长得挺快的。 在第二个星期内,城堡就盖了一半了。工沙们排着井然有序的队伍,把大块的砂岩和花岗岩拖回各自的角落里,其他一些工沙则忙着用大颚和卷须把沙石堆砌起来。 克雷斯买了一副放大目镜,这样就可以把鱼缸里的动静尽收眼底。他绕着高高的缸壁走了一圈又一圈,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真是有意思极了。 城堡多少有些简陋,克雷斯不是十分满意。不过,他已经想到了一个改进的法子。第二天,他把一些黑曜石和彩色玻璃碎片跟食物一块投了进去。几个钟头之后,这些石头和玻璃片就成了城堡墙面的一部分。 最先竣工的是黑色城堡,紧随其后的是白堡和红堡。不出所料,橙堡又是最后一个。克雷斯把饭拿到起居室里,坐在沙发上边看边吃,他觉得,头一场战争随时可能爆发起来。 他又一次失望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城堡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宏伟了。除了上洗手间、接听重要的公务电话之外,克雷斯和鱼缸寸步不离。但沙王们还是没有开战,他开始不耐烦起来。 最后,他不再给它们喂食了。 沙漠里不再有剩饭从天而降。两天之后,四只黑工沙围住了一只橙色同类,把它拖回去献给了自己的沙母。它们先扯下它的大颚、触须和腿,使其成了残废,然后把它拖进了微型城堡那道阴暗的正门里。那只沙王就此消失。不到一个小时之后,四十多只橙色沙王从沙漠另一头行军过来,向黑色军团所在的角落发起了进攻。但是,从地底深处冲出来的黑色沙王在数量上占尽优势。战斗结束时,进攻者们已经被屠杀殆尽。战死者和它们奄奄一息的同伴都被拖到了地下,成了黑沙母的盘中餐。 克雷斯非常兴奋,为自己的天才想法得意不已。 第二天,当他把食物放进鱼缸时,一场抢夺食物的三国大战爆发了。白色军团最终成了最大的赢家。 自那以后,战争就一场接一场,打得个不亦乐乎。 离贾拉·沃把沙王送来的时间已经快一个月了,克雷斯打开了全息投影仪,他的脸立刻出现在了鱼缸里。克雷斯的脸的图像慢慢地转个不停,这一来,所有四个城堡都可以均匀地接收到他的目光。克雷斯觉得这个投影还是和自己挺相像的:它顽皮地咧开嘴笑着,嘴巴宽宽的,脸颊丰满,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灰色的头发被精心梳成了时髦的分头,眉毛稀疏,一副老成世故的模样。 很快,沙王们就行动起来了。当自己的头像在沙王们的头顶闪耀时,克雷斯给它们投放了异常丰盛的食物。战争终于告一段落,现在的一切行动都围绕着“崇拜”这个主题展开。 西蒙·克雷斯的脸慢慢地显现在了城堡的墙面上。 一开始,克雷斯觉得四个城堡上的雕像几无二致。随着工程的进展,他对这些复制品进行了仔细地研究,发现它们在制作工艺以及最终效果上还是有细微的差别。红色军团最具有艺术天分,它们用小块的板岩表现出他灰扑扑的发色。白沙王制作的脸谱显得年轻又顽皮,而黑色军团的创作则突出了他智慧、慈祥的特点——不过脸都是一样的脸。橙色沙王还跟原来一样,进度最慢,效果也最差。它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乏善可陈,相形之下,它们的城堡也是一副寒碜相。橙色沙王的雕像看上去潦潦草草,简直就像一幅漫画,而且它们看上去也不打算做什么改进了。看到它们停止了对雕像的加工,克雷斯心里很不是味儿,但是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等到所有的头像都完工的时候,克雷斯关掉了投影仪——现在是时候来一次聚会了,他想,这肯定会让朋友们惊叹不已。他甚至还打算为大伙儿导演一出战争的好戏。他高兴地哼着歌,开始起草聚会客人的名单。 聚会果然大获成功。 克雷斯一共邀请了三十位客人。有几个是跟他爱好相同的密友,还有几个前任情人,其他的都是他生意和社交场上的竞争对手。他知道有些客人看了他的沙王会觉得不舒服,甚至还会反感——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一时冲动地把贾拉·沃的名字也写进了名单里,在给她的邀请函中又补上一句:“如果你愿意,把希德也叫上吧。” 她接受了邀请,不过她的话让他觉得有些不解。“希德,呃,他不能来。他从来不参加社交聚会。至于我嘛,我很高兴能有机会看看你的沙王到底怎么样了。” 克雷斯为聚会预订了尤为丰盛的餐点。到了最后,客人们的谈资渐渐枯竭,大多数客人已经被红酒和大麻烟弄得晕头转向了。就在这时,克雷斯亲自动手把桌上的残羹冷炙一股脑儿地搜刮进了一个大碗里,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大家都上这边来,”他招呼着客人们,“我想让你们看看我的最新宠物。”他端着碗,领他们进了起居室。 沙王们总算没辜负他的一番厚望。事前被饿了两天,现在正是它们跃跃欲试的时候。克雷斯颇为周到地为客人们准备了放大目镜,大家便围在鱼缸边上就着目镜往里看。沙王之间展开了一场异常惨烈的剩饭争夺战。战斗结束之后,克雷斯清点了一下战场:差不多死了六十只工沙。红沙王和白沙王新近结成了联盟,大部分食物都被它们抢走了。 “克雷斯,你真是恶心。”卡茜·穆雷冲着他说。两年前他们在一起住过很短的一段时间,最后他实在受不了她那要命的多愁善感,跟她分了手,“我可真是个傻瓜,居然还到你这儿来。我还以为你也许会收敛一点儿,想要跟我道歉呢。”有一次,他的跛行兽把一只特别可爱的小狗给吃掉了。那是卡茜的爱物,为这事儿她一直都不肯原谅他,“别再请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西蒙。”她大踏步地冲了出去,后头紧跟着她的现任情人。一片嘲笑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其他的客人都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 这些沙王是从哪儿弄来的? “沃-希德进口商店。”他回答道,一边向贾拉·沃做了个礼节性的手势。她一直都很安静,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个人待着。 为什么沙王要拿他的头像来装饰城堡? “因为我是它们的上帝。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他的回答引发了一阵吃吃的笑声。 它们还会打起来吗? “当然。不过今天晚上不会了。别担心,这样的聚会以后还会有。” 业余外星生物学家贾德·拉吉斯聊起了其他的群居昆虫,还有它们掀起的那些战争。“这些沙王很有意思,但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你不妨读一读关于另外一些昆虫的书,比方说,《地球上的兵蚁》。” “沙王不是昆虫。”贾拉·沃突然插了一句。不过贾德已经走开了。谁也没在意她的话。克雷斯冲她笑了笑,耸了耸肩。 玛拉达·布雷提议在下次观战时设一个赌局,大家都对这个主意表示赞同。接着,他们兴致勃勃地就赌博的规则和赔率展开了讨论,一直持续了接近一个钟头。最后,客人们开始陆续离去。 贾拉·沃是最后一个走的。等到就剩他们俩的时候,克雷斯跟她说:“看来,我的沙王所引起的凡响似乎非常不错。” “它们长得不错,”沃说,“已经比我自己养的那些大点儿了。” “对,只有橙色沙王例外。”克雷斯说。 “我也注意到了,”沃回答道,“它们的数量似乎很少,城堡也很破败。” “呃,总得有人落后的,”克雷斯说,“橙色沙王出来得晚,城堡盖得也晚,所以它们吃亏了。” “能不能告诉我,”沃说,“你有没有喂它们足够多的食物?” 克雷斯耸了耸肩,“它们得时不时地节节食,这样能更好地激起它们的斗志。” 沃不满地皱了皱眉,“你没必要饿着它们,它们自然会在某个时间因为某种理由而发动战争,那是它们的本性。那样你看到的就会是非常复杂的对抗,令人赏心悦目。眼下这种因为饿肚子引起的连续战争毫无艺术感,档次也不高。” 克雷斯态度激烈地回敬了她的不满:“你现在是在我家里,沃,在这里,档次高不高得由我来决定。我一开始就是按照你的建议来喂养它们,可它们根本就不开打。” “你得有耐心。” “不,”克雷斯说,“归根结底,我才是它们的主人和上帝。为什么我得等到它们自己想打时才打呢?它们打斗的次数没达到我的要求,我只是对这种状态做了一番修正而已。” “我知道了,”沃说,“我会跟希德商量一下的。” “这不关你的事,跟他也没关系。”克雷斯打断了她。 “那,我想我也该告辞了。”沃的话语听起来有无可奈何。在披上外套时她又瞪了他最后一眼,“好好留意你的那头像吧,西蒙·克雷斯。”她警告道,“看看你的那头像。”说完就离开了。 克雷斯满腹狐疑地踱回到鱼缸边上,紧盯着那些城堡。他的头像还在,跟原来一样,只是——他抓起放大目镜戴上,长时间地审视着那脸,不过还是很难说清到底有什么不妥。但,头像的表情似乎有了些微的改变。笑容有扭曲了,神色显得有点恶毒。当然,变化非常细微——如果这也算是变化的话。最后,克雷斯把这归结为心理暗示的缘故,并决定再也不邀请贾拉·沃来参加聚会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克雷斯和他的十来个死党每周都要聚在一块玩一种游戏,他喜欢称之为“战争游戏”。但最初的那股狂热劲儿早已过去,他不再花那么多时间围着鱼缸转了,转而开始更多地关注生意上的事务和社交生活。不过,他还是喜欢时不时地叫几个朋友过来看上一两场战争。他总是让沙王们处在饥饿的边缘,橙色沙王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数量明显地减少了。到后来,克雷斯开始怀疑它们的沙母是不是已经死了。其他沙王的日子倒还过得逍遥。 在一些难以成眠的夜晚,克雷斯会拿着一瓶红酒走进起居室,那儿惟一的光源就是微型沙漠里的暗红色光芒。他会自个儿边喝酒边观察沙王,一连看上好几个小时。一般情况下,鱼缸里总会有某个角落正在打仗。碰上鱼缸里一片太平的时候,他只需要扔一点点食物进去,马上就能挑起一场纷争。 就像玛拉达·布雷提议的那样,克雷斯的同伴们开始为每周的“战争游戏”下注。克雷斯把宝押在白色沙王身上,赢了不少钱。白色沙王现在已经是鱼缸里最人多势众的一派了,它们的城堡也最为宏伟壮观。有一次,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在战场中央投放食物,而是掀开鱼缸盖子的一角,把食物直接倒在了白色城堡边上。这一来,其他沙王要想得到食物就必须去攻击白沙王的要塞。它们的确这么干了,但白沙王成功地抵挡住了进攻,克雷斯也因此从贾德·拉吉斯手里赢到了一百块钱。 实际上,拉吉斯几乎每个星期都在大输特输。他自认为对沙王和它们的行为方式非常了解,声称自己从第一次聚会之后就开始研究它们,但是一到下注的时候,他的运气就不见了。克雷斯怀疑拉吉斯是在吹牛。他自己也曾经一时兴起想研究一下沙王,还泡在图书馆里查询自己的新宠物到底来自哪个星球,但是图书馆根本就没有关于沙王的任何记录。他曾经想跟沃联系,问问她有关的情况,但是又因为别的事情给搁下了。渐渐地,他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后来有一次,拉吉斯又来参加战争游戏了。之前的一个月里他总共输掉了一千多块钱。这次他来的时候,胳膊下夹了个小小的塑料盒子,里头有一只类似于蜘蛛的东西,身上还覆盖着一层金色的细毛。 “这是只沙漠蜘蛛。”拉吉斯宣布,“产自卡萨蒂。我今天下午在‘以太宠物’买的。通常他们都会把蜘蛛的毒囊取掉,不过这只还是完好无损的。西蒙,你敢跟我赌吗?我要把我的钱赢回来。我要押一千块钱,赌沙漠蜘蛛能打赢沙王。”克雷斯审视着被关在塑料盒子里的蜘蛛,在心里掂量了一番。他的沙王已经长大了——比沃那些沙王要大上一倍,就像她预言的那样——但是它们跟这个庞然大物比起来可就相形见绌了;而且蜘蛛是有毒的,沙王可没有这种武器。但话又说回来,沙王们有着庞大的数量。再说了,没完没了的沙王之战也让他看得发腻了。于是,这种新奇的比赛一下便勾起了他的兴致。 “成交。”克雷斯说,“贾德你傻了,沙王们会前仆后继地进攻,直到把你的这个丑东西杀死才会罢手。” “傻的人是你,西蒙,”拉吉斯微笑着回敬道,“卡萨蒂沙漠蜘蛛吃的就是那些躲在角落和缝隙里的胆小鬼。瞧着吧,它肯定会径直冲进城堡把你那些沙母吃掉的。” 其他人都笑了,克雷斯却沉下脸来。他原来可没想到这一点。“那就走着瞧吧。”他不耐烦地说,然后就给自己加酒去了。 蜘蛛个子太大了,没法顺利地通过喂食器进到鱼缸里。有两位客人帮着拉吉斯把鱼缸的盖子往边上挪了挪,玛拉达·布雷把盒子递了上去。拉吉斯就把蜘蛛给抖搂了出来。蜘蛛轻巧地降落在红色城堡前面的一个沙丘上,迷惑不解地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嘴和脚则气势汹汹地抖动着。 “上啊。”拉吉斯催促着蜘蛛。他们现在都围到了鱼缸边上。克雷斯找来了放大目镜戴上。就算他真的要输掉一千块钱,起码也得把这场战斗好好地欣赏一番。 沙王们发现了入侵者。红色城堡里的所有活动都停止了。那些小小的红色工沙都呆立在原地,观望着。 蜘蛛开始爬向城堡大门,向着吉凶难料的前途进发了。克雷斯的头像从上方的塔楼俯视着它,木无表情。 一场混战立刻爆发了。离得最近的那些红色工沙排成了两个楔形战队,顺着沙地朝蜘蛛冲了过去。更多的士兵源源不断地从城堡里拥出来,组成了一个三列纵队,保卫着沙母居住的地下城堡的入口。侦察兵在沙丘之间来回奔忙着,召唤同伴们加入战团。 双方短兵相接。 发起进攻的沙王们如潮水般涌到了蜘蛛身上,用大颚紧紧地咬住蜘蛛的腿和腹部不放。红色沙王顺着入侵者金色的腿脚爬到了对方的背上,然后又咬又撕。有一只沙王找着了蜘蛛的一只眼睛,用自己那小小的黄色卷须把它揪了下来。克雷斯满脸堆笑,在一旁指指点点。 但是它们太小了,也没有毒液,因此没能把蜘蛛制住。蜘蛛弹动着腿,把沙王拨向自己身体两侧,同时用淌着涎水的颚去对付其他的沙王。沙王们被蜘蛛咬得支离破碎,身体也僵硬了。一会儿工夫,就有十多只红色沙王奄奄一息地倒在了地上。沙漠蜘蛛步步逼近,大步流星地跨过了排在城堡前面的三排卫兵。沙王队伍缩小了包围圈,它们把蜘蛛裹在中间,进行着玉石俱焚的战斗。有一队沙王把蜘蛛的一条腿咬了下来。防御者们络绎不绝地从塔楼上跳下来,加入了纠结的密集战团。 蜘蛛全身上下都爬满了沙王,它突然倒向一边,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沙石中。 拉吉斯长吁了一口气,他看起来脸色苍白。“太精彩了。”有人在说。玛拉达·布雷咯咯地轻声笑着。 “看啊。”艾迪·诺兰迪安说,拽住了克雷斯的胳膊。 大家一直专注于眼前这个角落里的战斗,谁也没有注意到鱼缸里其他部分的情形。他们面前的城堡现在已经安静下来,沙地上只剩下了红色工沙的残骸,别的什么也没有。 三支大军汇聚到了红色城堡前面。橙、白、黑三色沙王排着整齐的队列,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它们在等着看地下会冒出什么东西来。 克雷斯笑了。“这是一条防御封锁线。”他说,“再看别的城堡,贾德。” 拉吉斯看了看,不由地咒骂了一句。一队队的工沙正在拿沙子和石头把城堡的各个入口封上。就算蜘蛛在这次遭遇战中侥幸存活,也难以进入其他城堡。“我应该拿四只蜘蛛来。”拉吉斯说,“反正我还是赢了,我的蜘蛛现在就在下面,正在吃你那该死的沙母呢。” 克雷斯没有回答。他等着看结果。这时候,沙漠的阴暗处有了动静。 转眼之间,红色的工沙又开始从大门里拥出来了。它们在城堡上各就各位,开始修复被蜘蛛弄坏了的部位。其他的沙王军队也都散开了队形,开始往各自所在的角落撤退。 “贾德,”克雷斯说,“我想你还没搞清楚到底是谁吃了谁。”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拉吉斯带来了四条细长的银蛇,沙王们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它们给解决了。 再下次他带了只大黑鸟。黑鸟吃掉了三十多只白工沙,而且还真把白色城堡给扑腾垮了。可是,最后它实在扑腾不动了,不管在哪儿落地,沙王们都会对其发起猛烈的进攻。 黑鸟之后是一盒昆虫——那些甲壳虫长得跟沙王颇为相似,但傻多了。橙黑沙王的联军冲乱了这些甲壳虫的队形,它们被分割开来,很快就被屠杀殆尽。 拉吉斯开始拿期票跟克雷斯结账了。 差不多就在那个时期,克雷斯再次遇见了卡茜·穆雷。那天晚上,克雷斯在阿斯加德一家他最中意的饭馆里吃饭,而她碰巧也在那儿用餐。他走到她的餐桌旁,跟她说了说战争游戏的事,然后邀请她也加入。她听了之后气得满脸通红,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冷冷地对他说:“得有个人来让你悬崖勒马了,西蒙。我想那个人就是我。” 克雷斯耸了耸肩,然后回自己的座位享用一顿美味的晚餐,就此把她的威胁置之脑后。 一个星期之后,一个矮胖的女人来到了克雷斯的家门口,向他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袖章。“我们接到了投诉,”她说,“克雷斯先生,您家里是不是养了满满一缸子危险的昆虫?” “不是昆虫,”克雷斯恼怒地说,“您不妨自己进来看看。” 看到沙王之后,她大摇其头。“这样绝对不行。你对这些动物了解多少呢?你知道它们来自哪个星球吗?它们通过生态委员会的检查了吗?你有饲养它们的许可证吗?我们收到投诉说它们是食肉动物,可能非常危险。还有一份投诉说它们是半智能生物。它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沃-希德宠物店。”克雷斯回答道。 “没听说有这么个店。”女警察说,“这些人多半是通过走私把它们弄进来的,因为我们的生态学家绝不会批准进口这种动物。不行,克雷斯先生,这样绝对不行。我得没收这个鱼缸,然后把它销毁。您还得交一些罚款。” 克雷斯许给她一百块钱,让她放过他和他的宠物。 “现在您可又多了一项贿赂公务人员的罪名。” 直到他把价码加到两千,她才终于松了口。“你知道,这事儿麻烦着呢,”她说,“有些表格得要修改,还有些记录得想办法删掉,从生态学家那里搞一张伪造的许可证也得花上不少时间,打发那个投诉者的麻烦就更不用说了。要是她再打电话来怎么办呢?” “让我来对付她。”克雷斯说,“让我来。” 他着实费了番心思,想着该怎么应付这件事情。当天晚上,他打了好一通电话。 他首先找到了“以太宠物”。“我想买条狗,”他说,“一只小狗。” 长着一张圆脸的店主呆呆地瞪着他。“一只小狗?西蒙,这可不像你啊。干吗不亲自来一趟呢?我这儿有一只不错的货色。” “我要的是一种特别的狗,”克雷斯说,“你拿枝笔记一下,我给你形容一下是什么样的。” 然后他又找上了艾迪·诺兰迪安。“艾迪,今晚到我这儿来一趟吧,带上你的全息拍摄装备。我想录下沙王们与小狗打斗的场面,打算当礼物送给一位朋友。” 那天夜里,拍完录像并将其寄送出去,克雷斯一直折腾了很晚。他给自己准备了一份小点心,抽了几枝大麻烟,还开了一瓶红酒,在自己的感官娱乐室里看了一出离经叛道的闹剧。最后,他心满意足地端着酒杯踱进了起居室。 起居室里的灯都关着,鱼缸发出的红光让所有东西都变成了红色,气氛显得十分躁动不安。克雷斯走过去俯瞰自己的领地,因为他很想知道黑色沙王的城堡修得怎么样了——小狗把它们的城堡弄得一团糟。 修复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但是,当克雷斯透过放大目镜视察它们的工作成果时,碰巧近距离地瞥见了沙堡墙面上自己的头像,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退后一步,眨了眨眼,又喝了口酒定了定神,再一次往缸里看去。墙上那张脸的确还是自己的,但却已经扭曲变形,脸颊肿胀得像只猪脸,笑容显得狡诈淫荡,看上去邪恶得难以形容。他心神不宁地绕着鱼缸走了一圈,仔细看了看其他的城堡。各个城堡上的脸谱有着细微的区别,但是归根结底都差不多。橙色城堡上的头像略去了大部分的细枝末节,但看上去还是十分残暴粗野——嘴角显得十分蛮横,眼睛里则是一副茫然无措的神情。红色沙王给他的头像加上了恶魔般的狞笑,嘴角还在抽动着,那种动作既古怪又令人厌恶。他最喜欢的白色沙王雕出来的也是一个凶残的撒旦形象。克雷斯狂怒地把酒杯扔向了房间的另一头。“你们可真是胆大包天,”他压着嗓子说道,“一个星期之内,你们别想吃到东西,你们这些该死的……”他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起来,“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们。”突然之间,他有了一个主意。 他大步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把铁做的古董标枪。标枪有一米长,枪尖十分锋利。克雷斯狞笑着,爬上去把鱼缸盖子挪开了一点,腾出了刚好够他动手的空间。沙漠的一角暴露在他面前,他弯下身,用标枪向着下方的白色城堡猛刺下去。他来回杵着标枪,把塔楼、工事和城墙一股脑儿地摧毁了。沙子和石子哗哗地往下掉,把四处逃窜的工沙埋在了沙下。他轻轻抖了一下手腕,按他的脸制作的那个傲慢无礼的讽刺肖像彻底灭迹了。接下来,他把枪头对准通往沙母密室的那个阴暗洞口,然后用尽全力戳下去。他感觉到一股阻力,接着就听到了轻微的碎裂声。所有的工沙都战栗着瘫倒在地。 克雷斯心满意足地抽回了标枪,然后观察了一会儿,想弄清楚沙母是不是已经被杀死了。枪头已经湿了,还有点黏糊糊的。到了最后,白色沙王又开始动了起来,很缓慢、很无力,但的确是在动。他正准备把盖子挪一下,好接着对付下一个城堡,却忽然感觉到自己手上有什么东西在爬。他尖叫着扔下标枪,把那只沙王从身上掸了下来。沙王掉到了地毯上,他赶紧过去用脚把它踩死,然后又来来回回地把尸体碾得粉碎——在他踩上去的时候,那只沙王发出“嘎吱”一声惨叫。在这之后,他一边打着颤,一边赶紧封好了鱼缸。然后他冲出房间,洗了个澡,把自己全身上下查了个遍,又把衣服放到水里去煮。再后来,他又喝了几杯红酒,这才走回了起居室。他觉得有点儿害臊,居然被一只沙王吓成这样。不过他可不打算再打开鱼缸了,从这以后,鱼缸的盖子永远不会再打开了。当然,他还是得惩罚其他那些沙王。他决定再喝杯酒,借此润滑一下生锈的脑子。喝完之后,他又有了主意。他走到鱼缸边上,调了一下湿度控制仪。等他攥着酒杯在沙发上酣然入梦的时候,那些沙堡已经让雨水给溶解了。 一阵狂乱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了。 他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脑袋隐隐作痛。他心想,宿醉真是件让人难受的事情,一边蹒跚着走到了门厅里。 站在门外的是卡茜·穆雷。“你这个恶魔!”她冲他叫嚷道。她的脸肿了,上面还留着一道道泪痕。“我哭了一个晚上,你这个该死的!我绝不容许你再这样了,西蒙,绝不。” “好啊,”他捧着自己的脑袋,“我酒还没醒昵。” 她咒骂着把他推到一边,冲进了房子。跛行兽跑过来蹲在角落里,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用力拍了它一掌,大踏步地进了起居室。克雷斯有气无力地跟在她后头。“等等,”他说,“你这是要去……你别……”他突然停了下来,被吓住了——她左手拿了把沉重的大锤。“不要!”他叫着。 她径直走到鱼缸跟前。“你很喜欢这些小可爱是吧,西蒙?现在你可以跟它们一起待着了。” “卡茜!”他大声叫道。 她双手紧握着大锤,用尽全力向鱼缸抡了过去。大锤撞击鱼缸的声音让克雷斯的脑袋嗡嗡作响,他绝望地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哀嚎。但缸壁依然完好如故。 她又抡起了大锤。这次鱼缸裂了,缸壁上出现了网状的细线。 在她收回手,准备再一次抡起锤子的时候,克雷斯向她撞了过去。他们倒在一起,厮打着在地上滚来滚去。她手里的锤子掉了,拼命想掐住他的脖子,但克雷斯用力挣脱了。他在她胳膊上咬了一口,咬出了血痕。两个人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喘着粗气。 “看看你自己吧,西蒙。”她冷冷地说,“你的嘴角滴着血,跟你的宠物一个德性。味道怎么样啊?” “滚出去!”他说。他看到昨晚掉在地上的标枪还在原处,就一把将它抓了起来。“滚!”他又重复道,还特意晃了晃标枪,“不许再靠近鱼缸。” 她对他的举动表示嘲笑。“你没这个胆子。”她说着就弯下身去捡锤子。 克雷斯冲她尖叫了一声,刺出了手中的标枪。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呢,铁铸的枪头已经穿透了她的肚子。卡茜·穆雷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标枪。克雷斯一边往后退,一边呜咽着:“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 她被标枪扎穿了,血流如注,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倒下。尽管嘴里都是血,她还是挣扎着说出了一句:“你这个恶魔。”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又转过身来,身上带着标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到了鱼缸上。塑料片、沙子和泥浆如雪崩一般泻落下来,把她整个儿埋在了下面。 克雷斯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微弱叫声,连滚带爬地到了沙发上。 沙王们从起居室地上那堆脏东西里钻了出来。卡茜的尸体上爬满了沙王。有一些还试着穿过地毯,其他的沙王也跟了过去。 沙王们渐渐组成了一支队伍—— 一个蠕动着的沙王方阵。它们抬着一个东西,那东西黏糊糊的,说不出是什么形状,似乎是一块跟人脑差不多大小的生肉。它们正在把它从鱼缸里抬出来。那东西还在有节奏地跳动着。 克雷斯再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夺门而出。 他实在没有勇气回家,于是跑向自己的飞行器,开着它去了最近的一座城市,那里离他家大约有五十公里远。他怕得要命,差不多快要吐了。不过,逃离险境之后,他找了家小饭馆,喝了几杯咖啡,吞了两片醒酒药,又吃了顿丰盛的早餐,就这样慢慢地恢复了镇静。 这天早上的事情的确十分可怕,不过总去想它也是无济于事的。他又要了些咖啡,然后开始冷静地审度目前的局面。 卡茜·穆雷死在了他的手里。他要不要去自首,跟警察说这是一次意外呢?行不通的。他把她刺了个透心凉,而且还跟那个女警察说过让自己来对付她的话。他必须把证据毁灭掉,还得指望卡茜没有跟别人说过她那天的安排。应该没有。她应该是昨天夜里很晚了才收到礼物的。她说自己哭了一晚上,而且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只需要把尸体和她的飞行器灭迹就行了。形势还算不错。 接下来就是那些沙王了,它们也许会造成很大的麻烦。毫无疑问,它们现在都已经逃脱了牢笼。一想到它们会在他的房子里、床上、衣服里跑来跑去,在他的食物里生息繁衍,他身上就直起鸡皮疙瘩。他打了个颤,努力压制住那种恶心的感觉。他提醒自己,要消灭它们应该不算很难。不需要把每一只工沙都考虑到,只要把那四只沙母干掉就行了。这件事并不难。沙母的个头都不小,他见过的,他能够把它们找出来杀掉。过去他曾是它们的上帝,现在,他将成为它们的终结者。 回家之前,他去买了些东西。他买了一副能把自己从头裹到脚的薄皮套,几包杀岩蜒用的毒药丸子,外加一个喷雾罐——里面装有一种药力极强的违禁杀虫剂。他还买了一台牵引起重装置。 接近傍晚的时候,他回到了家,马上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每一件事情。首先,他用牵引起重机把卡茜的飞行器钩在了自己的飞行器上。在搜索卡茜的飞行器的时候,他碰上了第一个好彩头——录有艾迪·诺兰迪安拍的沙王战争场面的晶片还在飞行器的前座上摆着。他本来还一直在担心这个东西的下落。 处理完飞行器之后,他把皮套罩在了身上,走进房里去搬卡茜的尸体。 尸体已经不在原地了。他仔细地检查过那些正在迅速变干的沙堆,毫无疑问,尸体的确是不见了。难道是她自己爬到别处去了吗? 不太可能,但克雷斯还是四处搜寻了一番。他把整个房子粗略地检查了一遍,既没找着尸体,也没看见沙王的踪影。那个昭示他罪状的飞行器还在大门外面,他可没时间再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了。他决定以后再找。 离他家七十公里左右的地方有一个活火山群,他拖着卡茜的飞行器飞到那里。最大的那座火山张着火焰熊熊的大口,他在上空松开了起重牵引装置,然后看着飞行器一头栽了下去,在熔岩中消失了。 等他再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他的工作因此暂时告一段落。他想过要飞回城里,在那儿过夜,不过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还不安全。 他在房子外面撒上了一圈毒丸子,这不会让人起疑心,因为那些岩蜒向来很让他头疼。这项工作完成之后,他往喷雾罐里灌满了杀虫剂,大着胆子回到了房间里。 克雷斯挨个检查着每个房间,走到哪儿就把哪儿的灯给打开。到了最后,整座房子变得灯火通明。他停下来清扫了一下起居室,用铲子把沙子和塑料碎片弄回破裂的鱼缸中。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沙王都跑了。那些城堡在克雷斯的水攻之下也都扭曲变形,缩做一团,最后变成了一堆烂泥。剩下的一丁点儿也在风干的过程中土崩瓦解了。 他皱着眉头继续搜索,肩膀上还挂着那个杀虫喷雾器。 他在酒窖里找到了卡茜·穆雷的尸体。 尸体在一段陡峻的楼梯下面,四肢都扭曲着,就像是突然从上面摔下去的一样。尸体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白色的工沙,正在几乎满是沙王的泥地上一下一下地挪动着。 克雷斯狞笑着,把灯光拧到了最亮。对面的那个角落里有一个低矮的土堡,两排酒架之间还有一个黑洞。在酒窖的墙上,克雷斯依稀看见了自己脸部的大致轮廓。 尸体又动了一下,朝城堡的方向挪动了几厘米的距离。克雷斯脑子突然浮现出了白沙母饥肠辘辘地等待食物的情景。它也许能把卡茜的脚吃进嘴里,再多它可就吃不了了。这番情景可真是荒谬。他又笑了笑,继续注视着下方酒窖里的情形。喷雾器的软管在他右手下面耷拉着,他的手指就放在软管的开关上。 这时,几百只沙王突然统一行动起来。它们扔下尸体,在克雷斯和白沙母之间排好战斗阵形。克雷斯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片白色的海洋。 克雷斯突然又有了新的灵感。他笑了笑,放下了握住开关的手。 “卡茜一直都是块难啃的骨头,”他为自己的聪明得意不已,“对你们这种个头的东西来说更是如此。来,让我来帮帮你们。说到底,上帝是干吗的呀?” 他爬上楼梯,走出酒窖,一会儿就拿了把切肉刀回来。沙王们耐心地看着克雷斯把卡茜·穆雷剁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容易消化的碎片。 当天夜里克雷斯是穿着皮套睡的,杀虫剂就放在手边。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杀虫剂。白色沙王都心满意足地待在酒窖里,而其他的沙王全部都无影无踪。 第二天早上,他总算把起居室打扫干净了。经过他的一番收拾,除了那个破鱼缸之外,房间里再没留下任何打斗的痕迹。 中午他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继续寻找那些失踪的沙王。在明亮的日光之下,他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它们。黑沙王在他的假山庭园里安营扎寨,用黑曜石和石英石造了一座巨大的城堡。红沙王是在早已废弃不用的游泳池里找到的,经年累月的风沙几乎快把池子填满了。 他看见自己的庭院里到处都是黑色和红色的工沙,其中有不少正在把毒丸子搬回去孝敬各自的沙母。克雷斯忍不住偷笑,看来是没必要用杀虫剂了,也没必要冒险跟它们大干一仗,有这些毒丸子就够了。黑色和红色的沙母应该活不到今天晚上。 就剩那些橙色的沙王还没下落。克雷斯绕着房子找了好几圈,搜索范围也越来越大,但还是没有找到橙色沙王的蛛丝马迹。天气又干又热,他被皮套捂出了汗,于是就不再拿橙色沙王的下落当回事了。如果它们出了院子,那它们多半也已经跟红沙王和黑沙王一样吃下了毒丸子。 走回房间的时候,他用脚碾碎了几只沙王,心里不免有些快感。进屋之后,他脱掉了皮套,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享用了一顿美餐,终于有了一丝放松的感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有两只沙母马上就要完蛋了:第三只也待在不会对自己造成危险的地方,他利用完它之后就可以把它处理掉了;最后一只他也肯定能够找着;至于卡茜,她来过这儿的所有痕迹都已经被抹得一干二净了。 电话视屏开始闪动,打断了他的思绪。是贾德·拉吉斯,他打电话来吹嘘自己又找着了几只食人蠕虫,还说今晚打算带它们来参加战争游戏。 克雷斯已经把这事儿给忘了,不过很快就想了起来。“哦,贾德,不好意思,忘了跟你说,我对这些玩意儿已经腻烦了,那些沙王也被我处理掉了。都是些丑陋的小玩意儿。对不起,今晚没有聚会了。” 拉吉斯觉得愤愤不平。“那我拿这些蠕虫怎么办呢?” “放在果篮里寄给情人吧。”克雷斯冲着他说,然后挂了电话。他马上开始拨其他人的电话。这个时候他不希望有任何人找上门来,因为沙王们还活着,还在房子里面大肆折腾。 在给艾迪·诺兰迪安打电话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情。屏幕变得清晰起来,显示已经有人应答。克雷斯轻轻点了一下应答键。 一个钟头后,艾迪如约抵达。聚会取消的事情让她很是奇怪,但她也很高兴能单独跟克雷斯待一个晚上。他讲了卡茜看了他俩一起拍的片子之后的反应,这让艾迪乐得不行。克雷斯一边说,一边想方设法地弄清楚了艾迪并没有把这个恶作剧告诉过别人。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往杯子里加满了酒。瓶里只剩一点点。“我再去拿一瓶,”他说,“跟我一起上酒窖去吧,帮我挑一瓶好年份的酒。你对酒的感觉总是比我好。” 她欣然同往。不过当克雷斯打开地窖门示意让她先进时,她却站在楼梯上犹豫不前。“灯呢?”她问克雷斯,“里面有股味儿……这是什么怪味儿啊,西蒙?” 他推了她一把,她一时间似乎被吓呆了,然后尖叫着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克雷斯关上了门,又用板子和气锤把门钉死。这些工具都是他事先就放在那儿的。快要弄完的时候,他听见了艾迪的呻吟,“我好痛。”她叫着,“西蒙,这是什么东西?”她突然惊叫了一声,紧接着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 叫声一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克雷斯去了自己的感官娱乐室,选播了一出粗俗的喜剧,好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 确信艾迪已经死了之后,克雷斯把她的飞行器也载到北方扔进了火山口。看来那架牵引起重机是买对了。 第二天早上,克雷斯来到酒窖那儿,想看看情况怎么样了,这时门里边传来了奇怪的扒门声。他紧张地听了一会儿,心想艾迪也许还没死,正在使劲儿抓门想出来。这似乎不太可能,应该是沙王的声音才对。这个念头让克雷斯不寒而栗。他决定让门封着,至少先封上一段时间再说。然后他拿了把铲子走到屋外,想把红沙母和黑沙母埋葬在它们各自的城堡里。 它们都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黑城堡上的黑曜石闪闪发光,城堡上爬满了沙王,它们正在修复和加固城堡。最高的塔楼已经到他腰部那么高了,上面刻着他的脸,一个极度扭曲丑陋的漫画肖像。当他走近城堡时,黑色沙王全都停止了工作,组成了两个气势汹汹的方阵。克雷斯往身后瞥了一眼,只见其他的沙王也在步步逼近,封住了他的退路。惊骇之下,克雷斯扔下了铲子,用尽全力跑出了包围圈。又有几只工沙死在了他的脚下。 红色城堡正沿着游泳池的池壁往上延伸,沙母就安居在沙子、混凝土和城垛之间的一个深坑里。池底爬满了红色沙王。克雷斯看见它们把一只岩蜒和一只大蜥蜴拖进了城堡里,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他从游泳池边退了回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嘎吱”作响。他低下头,看见三只工沙正顺着自己的腿往上爬。他伸手把它们掸到地上,用力踩死它们,但是别的沙王还在飞快地向他冲过来。它们比他印象中大多了,其中一些都快有他的拇指那么粗大了。 他开始狂奔起来。 终于安全地跑回到房子里面了,克雷斯上气不接下气,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不已。他关好门,还赶紧上了锁。他的房子应该是不怕虫子的,待在这儿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喝了杯烈酒,总算让自己镇定了下来。这么说,毒药也治不了它们,他暗自思忖。他早该想到这一点——贾拉·沃曾经警告过他:沙母什么都能吃。看来只能靠杀虫剂了。他又喝了杯酒,好再给自己壮壮胆,然后穿上皮套,背上了喷雾器。 他开了门。 沙王们正在门外恭候着他。 克雷斯面对的是两支大军——它们因为共同的敌人而结成了联盟,数量之多出乎他的意料。那些该死的沙母肯定是像岩蜒那样生个没完没了。到处都是工沙,眼前是一片蠕动的海洋。 克雷斯举起软管,扣动了扳机,一阵灰色的水雾随即洒到了最近那一排沙王身上。他的手来回移动着,水雾所到之处,沙王们纷纷抽搐起来,然后突地痉挛一下,就此一命呜呼。克雷斯满意地笑了,它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用杀虫剂在自己面前喷出了一片宽阔的弧形地带,然后自信地走上前去,踏过一堆黑黑红红的狼藉残骸。沙王大军开始撤退。克雷斯步步紧逼,打算从它们中间杀出一条血路,然后直捣沙母所在的老巢。 突然间,沙王们不再后退了,上千只沙王如潮水般向他涌了过来。 克雷斯对它们的反击早有准备。他站在原地,用水雾之剑在自己面前挥出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圆弧。沙王们朝他冲过来,跟着就死在了他的面前。也有几只穿过了他的防线,他的喷雾圈不可能那么密不透风。他感觉它们爬到了自己的腿上,用大颚徒劳地咬着皮套上的强化塑胶。他对此置之不理,只顾喷洒着杀虫剂。 接下来,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撞击自己的头和肩膀。 克雷斯哆哆嗦嗦地转过身,一抬头,只见房子的正面已经成了沙王的世界——黑的红的都有,一共有好几百只。它们先蹦到空中,然后雨点般地落到他身上,他全身上下都落满了沙王。有一只落在了他的脸上,他还没来得及把它赶走,眼睛就被它的大颚咬了一下。这一下真是难受极了。 他抡起软管,朝空中和房上喷洒着杀虫剂。那些空降的沙王纷纷死去,剩下的也只是在苟延残喘。水雾掉回到他自己身上,他不由得干咳了几声,不过并未就此罢手。直到房上的沙王都已经被消灭干净,他才把注意力转回了地面。 他已经被沙王包围了,身上也都是沙王。有几十只正在他身上快速爬行,身后还跟着好几百个同类。他把水雾转向了它们。软管突然没动静了,克雷斯耳边传来响亮的嘶嘶声,一大团致命的雾气从他双肩之间喷了出来,把他整个儿都罩在了里面。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双眼火辣辣地疼,视线也模糊不清。克雷斯伸出爬满垂死沙王的双手,摸索着去够软管。软管已经被切断了,那些该死的家伙把管子咬穿了。他身上笼罩着一层杀虫剂的气雾,眼睛无法看清东西。脚下忽被绊了一下,他尖叫一声,开始往屋子里边跑,边跑边努力把身上的沙王甩落下来。 他一进屋就锁上了门,然后躺倒在地毯上滚来滚去,直到确信身上那些沙王都被压死了才作罢。喷雾器已经空了,发出无力的嘶嘶声。克雷斯飞快地脱下皮套,冲了个澡。热水有些烫人,弄得皮肤又红又痒,不过身上好歹不再起鸡皮疙瘩了。 克雷斯找出了自己最厚的衣服,那是些厚重的工装裤和皮衣。他神经质地把这些衣服抖了又抖,然后才穿在了身上。“该死的。”他不停嘀咕着,嗓子眼干涩得要命,“该死的。”他把门厅每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确信已经没有沙王,这才坐下来给自己斟了杯酒。“该死的。”他又咕哝了一句。他倒酒的时候手有些哆嗦,酒洒到了地毯上。 他借着酒精的作用镇静了下来,不过还是心有余悸。他又倒了杯酒,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沙王们正在厚厚的塑料窗格上爬来爬去。他打了个颤,往回走到了通讯控制台前。他脑子里一团乱麻,觉得自己必须寻求帮助。不妨给警察局打个电话,警察会带着火焰喷射器赶来,然后…… 电话拨到一半时他停住了,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能找警察。那样他就得告诉他们酒窖里还有白沙王,酒窖里的尸体也就会暴露无疑。也许沙母已经把卡茜·穆雷的尸体吃光了,但艾迪·诺兰迪安的尸体肯定还在——他忘了把她剁成碎块。再说,就算都吃光了,也肯定还会留有骨头。不行,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能将警察找来。 他坐在控制台前,眉头紧锁。通讯设备足足占了整整一面墙的空间,通过它们,他可以跟巴尔德尔的任何一个人取得联系。他很有钱,鬼主意也不少,后者向来是他引以为荣的东西。他总归能想出办法来搞定这件事情的。 他想过要给沃打个电话,不过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沃知道得太多了,她肯定会问这问那,而且他也不信任她。不,得找一个做事听话,不会拿一堆问题来烦他的人。 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脸上又有了笑容,毕竟他克雷斯还是有很多门路的。他开始拨一个好久没有拨过的号码。 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脸,她一头白发,面无表情,长着一个长长的鹰钩鼻。她的声音很尖细,说话直奔主题:“西蒙,最近生意怎么样?” “生意不错。”克雷斯回答道,“莉珊德拉,我有笔生意准备给你。” “搬家吗?我这里的价钱已经涨了,西蒙。上次给你干活儿可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我会给开个好价的。”克雷斯说,“你知道我一向很大方。我想要你帮我除掉一些害虫。” 她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西蒙,别这么拐弯抹角了,有什么话直说,我的电话是有屏蔽的。” “不,我是说真的。我遭虫灾了,那些虫子很危险。帮我处理掉它们,但别问任何问题。明白了吗?” “明白。” “那就好。你需要……呃,三到四个有经验的工人,给他们配备抗热皮套,还有火焰喷射器或者激光枪,或是其他类似的装备。直接到我家来,你就会看到是什么问题了。虫子,很多很多的虫子。在我的假山庭园和游泳池里有它们搭的城堡,你得把城堡毁掉,杀死里面的所有东西。干完以后敲敲门,我会告诉你下一步要做什么。你能快点来吗?” 她的脸上依然是那副冷漠的表情。“我们一小时内出发。” 莉珊德拉没有食言,一架小小的黑色飞行器载着她和三个助手准时到达了。克雷斯在二楼窗户边上的安全地带里看着他们。他们穿着黑色的塑料皮套,脸也盖得严严实实的。其中两个人带着便携式火焰喷射器,还有一个拿着激光炮和炸药。莉珊德拉则什么也没拿,克雷斯根据她给别人发号施令的姿态把她认了出来。 飞行器先在低空盘旋了一圈——他们是在勘察形势。沙王们发了狂,红色和黑色的工沙疯了似的四处乱窜。克雷斯所处的位置相当有利,可以看见假山庭园里的那座城堡已经有人那么高了,防御工事上爬满了黑色的卫兵,一队工沙正在缓缓拥向地底深处。 莉珊德拉的飞行器降落在了克雷斯的飞行器旁。助手们从飞行器里跳出来,调整好武器准备行动。他们看上去杀气腾腾,如同某种非人的怪物。 黑色沙王在他们和城堡之间排出了战斗队形。红沙王——克雷斯突然意识到红沙王不见了。他觉得很奇怪,它们去哪儿了呢? 莉珊德拉用手指指点点,大声叫嚷着。两个带着火焰喷射器的助手分散开,开始向黑沙王喷射火焰。他们的武器发出了低沉的“喀哒”声,然后就开始咆哮起来,吐出一条条长长的、蓝色和鲜红色的火舌。火舌吞噬了阻挡在前面的一切东西,沙王们的躯体纷纷蜷曲、皱缩,然后死亡。助手们让两股火焰交叉着来回扫射。他们小心翼翼、步伐一致地往前推进着。 黑沙王的军队在烈火之中土崩瓦解了。数以千计的工沙四散奔逃,有些在往城堡里跑,有些则朝着敌人所在的方向逃窜,没有一只工沙能爬到拿火焰喷射器的助手身边。莉珊德拉的手下的确非常专业。 突然间,一个负责喷火的助手脚下绊了一跤。 但那不过是表面的假象。克雷斯定睛细看,发现那人脚下的地面裂了道缝隙。地道——他感到不寒而栗。地道!沙坑!陷阱!火焰手陷进沙地里,沙石很快便没到了腰部的位置。接下来,那个人身边的地面似乎在突然之间炸裂了,红色沙王覆盖了他的全身。他扔下火焰喷射器,开始疯一般地在自己身上乱抓。他的尖叫声实在是惨不忍闻。 他的同伴迟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朝他开了火。一股火柱把人和沙王都吞没了,尖叫声戛然而止。第二个火焰手满意地回过身来,继续迈步向城堡行进。但是他的脚也开始往下陷,沙石很快就没到了脚踝的位置。他打算往后退,试着把脚拔出来,但周围的沙还在不停地往下陷。火焰手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他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在地上打着滚儿,沙王蜂拥而至,爬遍他的全身。火焰喷射器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不知道丢在了什么地方。克雷斯拼命地捶着窗户,大声喊叫着以引起他们的注意。“城堡!消灭城堡!”莉珊德拉留在后面,站在自己的飞行器旁边,听见他的喊话就做了个手势。第三个助手举起激光炮,瞄准之后开了火。激光束在地面上跳动着,削去了城堡的顶部。他迅速调低炮口,对着城堡的沙石胸墙一阵狂轰。塔楼纷纷应声而倒,克雷斯的头像也已支离破碎。激光束钻进土里,在地下四处搜寻。城堡分崩离析,化成了一堆沙砾,但黑色工沙还是在四处疯跑。沙母埋得太深了,激光束没能够着它。莉珊德拉又发出了一个指令。她的助手扔下激光炮,装好炸药,一头往前冲去。他跨过第一个火焰手那还在冒烟的尸体,踩到假山庭园里还没塌陷的地面,然后扔出了炸弹。炸弹直接落到了黑色城堡的废墟上,炽热的白光刺痛了克雷斯的眼睛。无数沙子、石头和工沙腾空而起。有那么一阵子,尘土遮没了眼前的一切,沙王和残缺的沙王肢体如雨点般从天而降。 克雷斯看到黑色工沙都已经死了,不再动弹,于是隔着窗户冲下面大声叫喊着:“游泳池!干掉游泳池里的城堡!”莉珊德拉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地上到处都是一动不动的黑色工沙,但红色沙王还在迅速后撤,同时整理着队形。她的助手不知所措地呆立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身掏出了另一枚炸弹。他往前走了一步,听见莉珊德拉在背后叫他,于是飞快地往她那边跑了回去。接下来的一切就容易多了。他跑到飞行器跟前,莉珊德拉把他吊到了空中,克雷斯连忙跑到另一个房间的窗户边上去看。飞行器从游泳池的正上方俯冲下去,助手随即就往红色城堡上投下了炸弹。四轮轰炸过后,城堡已经面目全非,沙王们也没有了动静。莉珊德拉想得很周到,她让助手又在每个城堡上补了好几颗炸弹。最后助手拿起激光炮,非常专业地来了几轮交叉扫射。这样一来,地上那些碎片下绝不可能还有什么完好无损的活物了。 最后,他们终于来敲他的门。克雷斯狂笑着把他们请进了屋。“痛快,”他说,“真是痛快!” 莉珊德拉扯下了皮套上的面具。“西蒙,你得破点财了,死了两个助手,更不用说还得算上我自己遇到的生命危险。” “没问题,”克雷斯想都没想就说道,“莉珊德拉,我一定会好好谢你的。你要什么都行。现在还是先把活儿干完吧。” “还有什么没干完?” “你还得清理我的酒窖。”克雷斯说,“那下面还有一个城堡。这回不能用炸药,我不想把房子也炸塌了。” 莉珊德拉朝助手打了个手势。“出去拿上拉吉科的火焰喷射器,它应该还能用。” 助手带着喷射器回来了。他一言不发,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克雷斯领他们去了酒窖。 酒窖沉重的门扉还跟原来一样钉得死死的,不过有些往外凸起,似乎是被某种巨大的压力弄得变了形。克雷斯不禁紧张起来。他们谁也没说话,克雷斯越发地觉得不安了。莉珊德拉的助手上前拆掉门上的钉子和木板,克雷斯远远地站在一旁。 他用手指着火焰喷射器,嘀咕了几句:“在这儿用这个东西安全吗?你知道,我不希望引起火灾。” “我还有激光炮呢,”莉珊德拉说,“我们用这个来对付它们。也许用不着火焰喷射器,我只是将它带在身边,以防万一。还有比火灾更可怕的东西呢,西蒙。” 他点头称是。 门上最后一根木板也已经被卸下来了,下面还是没有动静。莉珊德拉打了个响指,她的助手后退几步,站到她身后,举起火焰喷射器对准酒窖的门口。她戴好面具,举起激光炮,走上前去推开了门。 无声无息。酒窖里面一片漆黑。 “有灯吗?”莉珊德拉问道。 “就在门里边儿。”克雷斯说,“右手边。小心脚下,楼梯很陡的。” 她跨进门里,把激光炮换到了左手,然后伸出右手去摸墙上的开关。酒窖里还是没什么动静。“我摸到了,”莉珊德拉说,“可是它好像……” 她惊叫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一只巨大的白沙王紧紧地钳住了她的手腕。它的大颚咬穿了皮套,鲜血从里面涌了出来。这只沙王足足有她的手掌那么大。 莉珊德拉惊恐地在屋里乱蹦着,使劲地把手往就近的墙上磕。就这样磕了一次又一次,手打在墙上发出重重的砰砰声,沙王终于从她手上掉了下去。她抽泣着跪倒在地。 “我的手指头肯定都破了。”她无力地说。手还在不停地流血,激光炮也被扔在了酒窖的门边上。 “我不下去了。”她的助手用非常清晰坚决的语调说道。 莉珊德拉抬头看着他。“行,”她说,“站在门口向它们喷火,把它们全部烧成灰烬。明白吗?”他点了点头。 “我的房子。”克雷斯觉得自己的胃部正在翻江倒海。那只白沙王已经够大的了,下面还会有多少呢?“别,”他接着说,“别管它们了,我改主意了。” 莉珊德拉会错了意。她伸出手,手上全是血,还流着绿黑色的脓水。“你的那些玩意儿把我的手套咬穿了,你看看,都伤成这样了。我才不在乎你的房子呢,西蒙。不管那下面是什么东西,都必须得死。” 克雷斯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门那边阴影里的动静:白色大军蜂拥而出,每个士兵都有刚才袭击莉珊德拉的那只沙王那么大。他看见自己被一百只小胳膊举了起来,被慢慢地拖进黑暗的深处,而饥肠辘辘的沙母正在那里等待着他。他不由得害怕起来。“不要!”他叫道,可是他们不听他的劝阻。莉珊德拉的助手正要开火,克雷斯向前冲了过去,他的肩膀猛烈地撞在了助手的后背上。助手“哼”了一声,脚下失去了平衡,一头栽进了黑咕隆咚的酒窖里。克雷斯听见他滚下楼梯的声音,紧接着是别的一些声音——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咬嚼声,还有什么东西被压扁了的“嘎吱”声。克雷斯转过身来面对着莉珊德拉,他浑身都是冷汗,心里却洋溢着一种病态的激情。 莉珊德拉非常平静,冷冷的眼睛透过面具直盯着他。“你要干什么?”她问道,这时克雷斯低头捡起了她掉在地上的激光炮,“西蒙!” “闭嘴!”他哈哈大笑着,“它们不会伤害上帝的。不会。它们只要上帝对它们好,对它们慷慨大方。我以前太残忍,把它们饿着了,现在我要补偿它们了,你明白吗。” “你疯了!”莉珊德拉说。这是她在这个世上的最后遗言。克雷斯朝她开了火,在她的胸前打出了一个足够把手穿过去的大洞。他把她的尸体拖到酒窖门口,把它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这回底下的动静更大了——硬壳爆裂的噼啪声、刮擦声,还有飘忽浑浊的回声。克雷斯重新钉上了酒窖的门,然后逃开了。他觉得害怕,可是这害怕的外头又裹着一层糖衣,那是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满足感。他觉得这根本就不像是自己的感觉。 他计划着离开家,飞到城里去,开个房间住上一晚,或者干脆住上一年。可是他没有走,反而开始喝起酒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他连着喝了好几个小时,然后开始大吐特吐,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倾倒在了起居室里的地毯上。他模模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屋里已经一片漆黑。他靠着沙发蜷缩着,恍惚中听到了一些声音。有什么东西在墙上爬,他已经被它们包围了。他的听觉变得特别敏锐,每一阵细微的“嘎吱”声都是一只沙王在爬动。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等待它们那可怕的触碰,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着它们。 克雷斯呜咽着,然后是一片沉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 他睁开双眼,浑身战栗着。慢慢地,房间里的暗影变得柔和起来,最后消逝无踪。月光穿过高高的窗户照进了房间。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 起居室里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没有。有的只是他自己的醉意和恐惧感。 克雷斯强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开了盏灯。 什么也没有。房间已经空了。 他支起耳朵听着,没有声音。四面的墙上也没有东西。一切都是他在恐惧当中产生的幻觉。 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莉珊德拉和酒窖里的那些东西,心里涌起了一股羞耻和愤怒的感觉。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他本应该帮助她焚烧沙王,杀死它们,可为什么……他知道为什么了。沙母遥控了他,让他临阵怯场。沃说过,那东西很小的时候就有灵能,更何况它现在已经长大了,长得那么大了。它已经饱餐了卡茜和艾迪的尸体,现在又有了另外两具,它还会继续长大。而且它已经学会了享受人肉的美味,他恨恨地想。 他发起抖来,但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它不会伤害他的,他是它们的上帝,而白色沙王也一直是他的宠儿。 他又想起来,自己曾经用标枪去戳过它。那事就发生在卡茜到来之前,她可真是可恶。 他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沙母还会感到饥饿,而且它现在个头这么大,肯定饿得更快。它的胃口想必已经大到了恐怖的程度。那该怎么办呢?他必须趁沙母还被关在酒窖里的时候赶紧逃跑,逃到城里的安全地方去。酒窖只不过是用灰泥和夯实的土砌成的,工沙们肯定可以从里面挖地道出来。等它们获得了自由……克雷斯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走到卧室里,开始收拾东西。他拿了三个包,但却只在里面装了够一次换洗的衣物——他觉得这就行了。包里剩下的空地儿全装了贵重物品,珠宝啦、艺术品啦,还有其他一些他舍不得扔的东西。他可不打算再回这个鬼地方来了。 跛行兽跟着他下了楼梯。它两眼放光,眼光恶毒地盯着他。它看起来很憔悴,克雷斯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喂过它食物了。平常它都能自己照顾自己,但是最近它肯定找不着什么吃的。跛行兽想抓住他的腿,他生气地吆喝了一声,一脚把它踢开了。跛行兽显然是受了委屈,赶忙逃开了。 克雷斯手忙脚乱地拎上那堆包,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然后关上了门。 他紧贴着房子站了一会儿,心“咚咚”地狂跳不已。飞行器离他只有几米之遥,可就这几步路他都不敢迈出去。月光很是明亮,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是一片大屠杀的景象。莉珊德拉的两个火焰手还躺在原地,一个身体扭曲着,已经被烧焦了;另一个则被沙王的尸体裹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个鼓鼓的大包。他身边密密麻麻地全是黑黑红红的沙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它们都已经死了——但它们看上去却像在等着开战,就跟以往每次大敌当前的时候一样。别胡思乱想了,克雷斯告诫自己,不过是酒喝多了心里发虚而已。他亲眼看见那些城堡被打成了废墟。它们都已经死了,而白色沙母还困在酒窖里。他深吸了几口气,踩着沙王的尸体往前走去,脚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他狠狠地把它们踩进了沙地里,而它们已经不会再动弹了。克雷斯得意地笑着,慢慢地走过战场,一边侧耳听着脚下的声音。那声音是安全的标志,嘎吱,噼啪,嘎吱……他把包放在地上,打开了飞行器的门。有什么东西从黑暗里爬了出来,飞行器的座椅上出现了一个苍白模糊的影子。那东西有他的前臂那么长,大颚轻轻地“喀哒”作响,身体周围的六只小眼睛往上瞅着他。克雷斯吓得尿了裤子,一步步地后退着。飞行器里面的动静更大了——他惊慌得忘了关上飞行器的门。那只沙王出了飞行器,小心翼翼地朝他爬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些同伴。原来它们通过挖地洞爬进了飞行器,此前一直躲在座椅下面,现在又爬出来了。这些沙王在飞行器周围排了一圈。 克雷斯舔了舔嘴唇,转身朝莉珊德拉的飞行器飞奔过去。还没跑到一半,他就停住了。那架飞行器里也有东西在动,蠕虫般的庞然大物在月光下隐约可见。克雷斯发出一声哀鸣,赶紧往房子里面撤退。快到大门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十来个长长的白影正在屋墙上来来回回地爬着。其中四个在废弃钟楼的楼顶附近挤作一团,兀鹰以前就是在这座塔楼里待着的。它们正在刻着什么东西——是一张脸,一张非常熟悉的脸。克雷斯尖叫一声,跑进了屋里。 他一进屋就直奔酒柜而去。一番痛饮之后,他达到了目的:忘记了眼前的一切。但他最终还是醒了过来,不管有多么不愿意,他还是醒了。他头疼得要命,身上发出一股怪怪的味儿,饥肠辘辘。简直是饿得不行!从来没有过的饿!克雷斯知道并不是自己的胃在作怪——一只白色沙王在卧室梳妆台的顶上盯着他,触须微微抖动着。它的个头跟飞行器里面的那只沙王一般大。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往后退。“我……我给你找吃的,”他对沙王说,“找吃的。”他嘴里发干,干得如同一张砂纸。他舔舔嘴唇,逃出了这个房间。屋子里到处都是沙王,他必须非常小心才能找到落脚的地方。沙王们似乎都在忙着完成自己的差使,没有理会克雷斯。它们正在对他的房子进行改造,在墙上挖进挖出,雕刻着什么东西。克雷斯两次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撞见了自己的脸,都直愣愣地瞪着他。这两张脸扭曲变形,面如死灰,上面写满了恐惧。 克雷斯走到外面,想把院子里那两具正在腐烂的尸体搬进来,希望借此缓解一下白沙母的饥饿问题。两具尸体都不见了,他这才想起来:工沙能够轻而易举地搬动比自己重好多倍的东西。 已经吃了这么多,沙母居然还觉得饿,克雷斯越想越觉得恐怖。 克雷斯回到屋里,看见一列沙王正沿着楼梯爬下来,每一只都拖着跛行兽的一片残躯。沙王队伍从他身边经过时,跛行兽的头似乎正在责备地看着他。 克雷斯掏空了冰箱、橱柜和其他所有收藏食物的地方,把全部吃的都堆在厨房地板的中央。十来只沙王在边上等着把食物搬走。它们没去碰冷冻食品,却把别的吃的都拿走了。冷冻食品慢慢化开来,地板上积起了一大摊水。 沙王们搬走食物之后,尽管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吃,克雷斯也觉得自己身上那种极度的饥饿感终于缓和了一些。不过他也知道,这种缓和维持不了多久,沙母很快又会饿的。他还得喂它。 克雷斯想到该怎么做了,他走到了通讯仪跟前。“玛拉达,”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跟第一个接听电话的朋友说,“今晚我这儿有一个小聚会。我知道这会儿才通知实在是太仓促了,但还是非常希望你能来,真的。” 接下来他找了贾德·拉吉斯,然后是其他人。等他打完这一通电话之后,有五个人接受了邀请。克雷斯暗自盘算着,这么多人应该够了吧。 克雷斯到外面去接客人——工沙们以惊人的高效率把院子拾掇干净了,地面看起来就跟战争发生之前一模一样——然后把他们领到了大门口。他让他们先进去,自己却留在了门外。 等四个客人都进去之后,克雷斯终于鼓足了勇气——当最后一个客人一进去,他就从外面关上了门。屋子里面响起了惊呼声,很快又变成了“叽里呱啦”的狂乱喊叫。克雷斯只当没有听见,飞快地向着一个男宾驶来的飞行器狂奔过去。他安全地钻进了驾驶舱,用拇指揿了揿启动面板,然后就开始咒骂。飞行器上面有安全设置,只有机主本人的指纹才能让它飞起来——这点他早该想到了的。 下一个来的是拉吉斯。他的飞行器刚刚停稳,克雷斯就跑了过去。拉吉斯从飞行器里爬了出来,克雷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快回飞行器里去。”他说,一边把拉吉斯往回推,“带我到城里去,快点,贾德。离开这儿!” 可拉吉斯只是瞪了他一眼,没有动。“干吗呀,怎么啦,西蒙?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聚会怎么样了?” 到这会儿就已经太迟了,四周的松软沙地搅动起来,一只只红色的眼睛盯上了他们,大颚也开始“喀哒”作响。拉吉斯发出了窒息般的叫声,想回到飞行器里去,可是一对大颚已经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脚踝,他一下子跪倒在地。伴随着沙王在地底下的疯狂活动,沙地上整个儿开了锅。沙王慢慢把拉吉斯撕成了碎片,他拼命地挣扎着,凄厉地哭喊着。克雷斯都要看不下去了。 从那以后,克雷斯就放弃了逃跑的打算。屋子里消停下来之后,他对酒柜里剩下的东西来了次大扫荡,把自己灌得烂醉。他心里明白,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奢侈的享受了,因为他家其余的酒都存在酒窖里。克雷斯整整一天粒米未进,最后却还是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那种极度的饥饿感也就此消失了。噩梦袭来之前,他还在想着明天能把谁约出来。 第二天早晨,气候又干又热。克雷斯睁开眼,又看见了那只待在梳妆台上的白色沙王。他赶紧闭上眼睛,希望这个噩梦赶快离开。噩梦没有离开,他自己却再也睡不着了。不久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盯着那个东西看。他盯了它将近五分钟的时间,然后才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这只沙王一直都没有动。工沙当然有这个能力,能够长时间地保持静止状态,他也曾无数次地看见它们在等待和守望。但以往它们多少总会弄出一些动静来——大颚“喀哒”作响,腿部阵阵抽搐,纤长的触须轻轻地摇来摆去——而梳妆台上的这只沙王却是纹丝不动。克雷斯站起身,屏住呼吸,心里却不敢有什么奢望,难道它已经死了?被什么东西杀死了?他鼓起勇气走了过去。沙王的眼睛呆滞而又暗淡,身体似乎有些肿胀,那情形就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软化腐烂,沤出的气体把白色的甲壳撑了起来。克雷斯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摸了摸它。 沙王的身体很暖和,甚至还有些烫人,而且越来越烫。但它始终一动不动。他缩回手,沙王身上的一片白色外壳随即掉了下来。外壳底下的肉也是一样的颜色,不过看起来要软一些。白色的肉肿肿的,热乎乎的,似乎还在抽搐。克雷斯急忙退开,跑到了门口。走廊里也有三只白沙王,它们的情况跟卧室里的同伴一模一样。他跑下楼梯,从一只又一只沙王身上跳过,它们全都一动不动。屋子里到处都是沙王,全都已经死了,或者是快死了,再不然就是昏迷了。克雷斯没兴趣知道它们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只要它们不动就好。飞行器里有四只沙王,他一只接一只地捡了起来,用尽全力把它们扔向了远处。该死的怪物!他钻回飞行器里,坐到残缺不全的椅子上,用拇指揿了一下启动面板。 什么反应也没有。 克雷斯试了又试,还是没有反应。老天怎么这么不长眼?这是他自己的飞行器,应该能启动的。它为什么不动呢?他实在搞不明白。 最后他钻出飞行器,开始检查机器出了什么毛病,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他找到了原因——机头已经被沙王们弄得四分五裂。他出不去了,最终还是被它们给困住了。 克雷斯怒冲冲地走回房里,到陈列室去拿了一把古董斧头,这把斧头就挂在杀死卡茜·穆雷的那把标枪旁边。他开始行动起来。就算是在被斧头剁成碎片的时候,沙王们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斧头第一次落下的时候,沙王的身体就像在突然间炸裂了一般,里面的东西四处飞溅。它们体内有一些既恶心又怪异的半成形器官,一些跟人血差不多的红色黏液,还有黄色的脓水。 克雷斯一气砍碎了二十只沙王,然后才意识到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说到底,工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再说它们的数量又那么多,就算他砍上一天一夜,也还是不能把它们赶尽杀绝。 他应该下到酒窖里去,用斧头招呼沙母。主意已定,他便向酒窖进发了。酒窖的门映入眼帘,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已经不是一个门了。门边的墙壁被啃噬掉了,留下的是一个圆形的洞口,比原来那个门大了一倍。眼前只有一个大坑,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个黑洞洞的深渊上面还曾经有过一扇钉死了的门。 深渊里隐约飘来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 坑壁湿糊糊的,上面鲜血淋漓,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白色霉斑。 最糟糕的是,那东西还在呼吸。 克雷斯站在房间的另一头,那东西呼气了,一股热风裹住了他的全身。他好不容易才没有被熏倒,热风一转向,他就赶紧逃开了。 回到起居室后,他又砍碎了三只工沙,然后瘫倒在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然后他想到了那个惟一有可能了解真相的人。他又一次跑到了通讯仪边上,忙乱之中又踩上了一只沙王。他热切地祈祷着,希望通讯仪还能管用。显示屏上出现了贾拉·沃的脸,他的神经一下子崩溃了,把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一直听着他的述说,没有打断,苍白憔悴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地皱着眉头。等他讲完之后,她只说了一句:“我应该让你留在那里等死。” 克雷斯开始嚎啕大哭,“不要!救救我,我会给钱的。” “照理说我应该那样做,”她说,“可我不会不管你的。” “谢谢,”克雷斯说,“哦,谢——” “闭嘴!”沃说,“听我说,你这都是自作自受。如果你好好对待它们,它们会是规规矩矩的战士,而你却用饥饿和折磨把它们变成了别的东西。你是它们的上帝,是你把它们变成这样的。你酒窖里的那个沙母已经病了,你留在它身上的伤还在折磨着它。它可能已经疯了,因为它现在的行为很不正常。 “你必须尽快逃离那儿。那些工沙并没有死,克雷斯,它们只是在休眠。我告诉过你,它们长大后外壳就会脱落。通常——实际上,你的沙王脱壳脱得太早了。你的沙王还在虫形期就长得这么大了,这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依我看,这是你伤害白沙母的另一个后果。不过这还不算严重,真正严重的是你的沙王现在正在蜕变。你也看到了,沙母越长越大,它的智力也在快速增长,它的灵能越来越强,头脑越来越复杂,野心也越来越大。当沙母还很小、还处于半智能状态的时候,那些带着硬壳的工沙对它来说已经够用了。到了现在,它需要有更好的仆人来为自己服务,需要它们有更多的能力。你明白了吗?工沙们正在孕育一种新的沙王。我不能准确地预言这种新沙王会是什么样子,那是由每个沙母根据自己的需要和愿望来决定的。不过我可以肯定它们会有两只脚,四只胳膊,还会有与之相对的拇指。它们将具有制造和操作复杂机械的能力。沙王个体是没有智能的,沙母的智力却可以达到非常高的程度。” 克雷斯目瞪口呆地盯着显示屏上的沃。“那你那些工人,”他总算说出了话,“那些到这儿来……安装鱼缸的……” 沃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他们就是希德。”她说。 “而希德就是一种沙王,”克雷斯木然地接过了她的话,“你卖给我一鱼缸的……的……婴儿。啊……” “别胡说,”沃说道,“处在第一个阶段的沙王更像是精子而不是婴儿。在自然状态下,它们会受到战争的磨炼和控制,一百只沙王里只有一只能发育到第二个阶段;而能像希德那样进入第三个阶段——也就是最后的成熟期——的沙王更只有千分之一。但成年沙王对小沙母是不会有感情的。”她叹了口气。 “现在说这些已经是在浪费时间了。那只白沙母很快就会苏醒过来,恢复到完全清醒的状态。它已经不再需要你了。它恨你,而且它肯定饿得不行。蜕变是很耗力气的,沙母在蜕变前后都需要吃大量的食物。你必须得赶快离开,明白吗?” “可我走不了。”克雷斯说,“我的飞行器已经被它们弄坏了,别人的飞行器我又发动不了,我不知道怎样重新设置它们。你能来接我吗?” “好吧,”沃说,“我和希德会马上出发。但是,从阿斯加德去你那儿有两百多公里呢,而且我们还得带上一些设备,为的是对付你制造出来的那只疯狂的沙母。你不能在那儿等着。你还有脚呢。走吧,一直往东走,往你能看见的最近的地方走,走得越快越好。你的房子外面很荒凉,我们在空中很容易就能看见你。这样你才能安全地远离那些沙王。明白了吗?” “明白了,”克雷斯说,“好的,好的。” 挂掉电话后,克雷斯快步走向门口。走到一半时他就听到了一声响动,一种什么东西爆开或是裂开的声音。 一只沙王的壳从中间裂开了,四只小手从裂缝里伸了出来,把死壳往两边推,手上沾满了红红黄黄的血。 克雷斯跑了起来。 他没想到外面会这么热。 山上全是光秃秃的岩石,干得都要冒烟了。克雷斯出了屋,用尽全力往远处跑,跑到肋骨发疼、气也喘不过来的时候才停下来走。感觉稍微好一点之后,他马上又开始跑了起来。他就这样在毒辣的太阳底下跑跑走走,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他浑身淌满了汗,后悔自己出门时没带点水。他抬头望向天空,希望能看见沃和希德。 克雷斯可受不了这种折磨。天气干热得要命,他的身体状况又不好,但是他强迫自己继续前行,一面回想着沙母那可怕的呼吸,想像着那些扭来扭去的小东西在房子里到处乱爬的情景。但愿沃和希德能有对付它们的办法。 他自己则另有对付沃和希德的办法。全是他们的错,克雷斯想,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莉珊德拉已经死了,不过他还认识她的同行。他要报复他们。他大汗淋漓,挣扎着往东走着,一边在心里上百次地回味着这个念头。 他希望自己起码没搞错方向。他的方向感并不是很好,一开始慌里慌张的,他也没闹清楚自己走的到底是哪条路。但打那以后他一直在努力地辨认方向,确保自己能像沃建议的那样一直往东走。 跑了好几个小时,还仍然没看到援兵的踪影,克雷斯终于断定自己已经走错方向了。 又过了好几个小时,他开始担心起来。要是沃和希德找不着他怎么办?他会死在这里的。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身体虚弱不堪,心里极度恐惧,嗓子也干得发疼。他没法再走下去了。太阳正在落山,天黑以后他就会完全迷失方向。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沙王把沃和希德给吃了?他又一次感到了恐惧,满心的恐惧,还有极度的干渴和饥饿。但他还是继续着逃命的旅程。现在他跑起来的时候已经是跌跌撞撞的了,还摔了两跤。第二次摔倒的时候,他的手被一块石头给蹭破了,血流了出来。他边走边用嘴吮着血,还担心着伤口会不会感染。 太阳已经落到他身后的地平线上了,地面终于凉快了一些,这倒正合他意。他决定一直走到天全黑了再停下来,利用夜里的时间休息一下。他肯定自己离那些沙王已经足够远,已经安全了,到第二天早上,沃和希德就能找着他了。 爬上又一座山头的时候,他看见前面有一座房子的轮廓。 这房子没有他自己的住所那么大,不过也不算小了。有房子就有人烟,就有安全。克雷斯大声叫喊着,朝着房子奔了过去。得赶快弄点吃的和喝的,他必须补充营养。他已经感觉到了食物的味道,饥饿使他痛苦难耐。他跑下山坡,跑向房子,一边挥舞着胳膊,冲房子里的人叫喊着。天差不多全黑了,但他还是借着太阳的余光认出了五六个小孩玩耍的身影。“嗨,”他大声叫着,“救救我!救救我!” 他们迎着他跑了过来。 克雷斯突然停住了。“不,”他说,“哦,不,哦,不!”他倒退了几步,在沙子上滑了一跤,然后又爬起来打算往回跑。他们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那是些幽灵般的小东西,有着鼓鼓的眼睛和暗橙色的皮肤。他拼命挣扎,但是无济于事。他们虽然个头很小,但却都长着四只胳膊,而克雷斯只有两只。 他们抬着他往房子那边走去。这是座阴森破旧的房子,材质是细碎的沙子。它的门倒是特别大,黑黢黢的,而且正在呼吸。这情形的确可怕,但西蒙·克雷斯尖叫却不是为了这个。他尖叫是因为其他那些小孩——那些从城堡里爬出来的橙色小孩,他们漠然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经过——他们的脸——跟克雷斯自己的一模一样。 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 [英]E.M.福斯特 著 何明 译 作者简介 爱德华·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 1879~1970),生于伦敦,1897 年至1901 年就读于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其声誉主要来自于他的《天使不敢驻足的地方》(Where Angels Fear to Tread, 1905)、《最长的旅行》(The Longest Journey, 1907)、《看得见风景的房子》(A Room with A View, 1908)、《霍华德庄园》(Howard's End,1910)等六部非科幻长篇小说。 福斯特的作品语言清新淡雅,人物个性鲜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他的《印度之行》(A Passage to India, 1924)、《看得见风景的房子》、《天使不敢驻足的地方》、《莫利斯》(Maurice,1971)和《霍华德庄园》相继被搬上银幕,并获得成功。虽然这些作品反映的都是二十世纪初期英国的社会状况,但其间表达的自由、平等与人道精神,对二十一世纪的人类社会仍有实际的借鉴意义。 《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是福斯特少有的科幻小说之一,描绘了一个高度依赖科技、人与人之间只用联网机器进行交流的未来社会,其中不乏即时信息(E-mail)、电视机等现代科技的预言。 福斯特本人曾说,《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是“对威尔斯早期幸福天堂的反击”。在今天看来,这次反击也是相当漂亮而且成功的,最根本的理由就是:虽然问世即将满百年,但它仍作为反乌托邦小说中的杰作而备受推崇。 一 飞艇 要是可能的话,你可以想象一个小小的房间,六角形的,像一只蜜蜂的巢孔。它既不是借着窗子照明、也不是借着灯光照明,可是房间里充满着一种柔和的光辉。那里没有调节空气的设备,空气却是清新的。那里没有什么乐器,可是当我开始沉思时,这个房间却舒展着音乐的旋律。一把扶手椅立在房间的中央,旁边是一张书桌——那就是全部家具了。在那把扶手椅里,坐着一个用布裹着的笨重而又呆滞的人——这是一个女人,大约五英尺高,有一张像蘑菇那样白的脸。这个小房间就是属于她的。 电铃响了起来。 这个女人摸了一个开关,音乐便沉寂下来。 我想我一定得看看到底是谁,她心里想着,并让她的扶手椅动了起来。这把扶手椅像音乐一样,也是由机器操纵的,它把她转动到房间的另一端,在那里,电铃仍在继续不断地响着。 “谁呀?”她大声喊道。她的语调是不耐烦的,因为自从音乐开奏以来,她已经被打断好几次了。她认识几千个人,在某几个方面,人的通讯交往已经大大进步了。 但她一听到受话器里的话音,她那张白脸便皱得满面笑容,随后说道:“好极了,让我们谈谈吧。我这就把自己隔绝起来。我希望在今后五分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因为我可以给你整整五分钟,基诺。然后我必须作演讲,讲‘奥地利时期的音乐’。” 她转了一下隔绝旋钮,这样就没有什么别人再能够同她说话了。随后她按了一下照明设备,这个小小的房间立刻沉入一片黑暗里。 “快点!”她大声叫着,她那不耐烦的劲头又来了。“快点啊,基诺;现在我正在黑暗里浪费我的时间哩。” 但整整过了十五秒钟,她拿在手里的那个圆盘才开始发光。一道微弱的蓝光闪过圆盘,然后逐渐暗下来变成紫色,她立即能够看见她儿子的形象。他住在地球的另一面,他也能够看见她。 “基诺,你是多么慢啊!” 他带着严肃的神情微笑着。 “我简直相信你就是高兴慢慢吞吞的。” “我在这以前就给您打过电话了,母亲,可是您总是在忙,要不然,就是隔绝着。我有点特别的事想说。” “什么事,最亲爱的孩子?快说吧。为什么你不可以通过气动邮务拍报给我呢?” “因为像这样一件事,我愿意亲口说。我想要——” “怎么?” “我想要您来看看我。” 瓦西蒂观察着他在蓝盘中的脸。 “可是现在我看得见你啊!”她叹息地说,“你还想再要求什么呢?” “我想要不通过这个大机器看看您。”基诺说,“我想要不通过这个讨厌的大机器跟您说说话。” “嘘!”他的母亲不知不觉一惊地说,“你一定不要说什么反对大机器的话。” “为什么不可以呢?” “谁都不能说这种话。” “您这样说,好像大机器是某个神创造的一样。”对方大声说道。“我相信在您郁郁不乐的时候,您准会向它祈祷。是人创造的机器啊,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是伟大的人,但毕竟还是人呀。大机器是重要的,不过它并不是一切。我在这个圆盘里看到点什么像您的东西,可我并不是看见了您。我通过这个电话机听到点什么像您的声音,不过我并不是听到您说话。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您来的缘故了。您来我这儿吧。来看看我,这样,我们就可以面对面地相见,谈谈我头脑里的希望。” 她回答说,她简直没有余暇来探望一次。 “您来我这里,乘飞艇只需两天就到了。” “我不喜欢坐飞艇。” “为什么?” “我不喜欢看那怪吓人的棕色大地,还有那大海,还有天黑时的星星。坐在飞艇里,我们什么思想意念都得不到。” “在任何别的地方我也得不到啊。” “天空能给你哪样的思想意念呢?” 他停顿了一下。 “难道您不知道有四颗大星构成一个长方形,在这个长方形当中,三颗星紧紧挨在—起,还有另外三顺星悬在这些星的下面?” “不,我不知道。我不喜欢星星。不过,星星给过你什么思想意念吗?告诉我,它是不是挺有趣的。” “我有个这样的想法,它们像是一个人。” “我不明白。” “那四颗大星是人的两肩和双膝,当中的那三颗星像人们从前系过的腰带,悬在下面的那三颗星像一把利剑。” “一把利剑?” “人们过去随身带着利剑,以便杀死动物和别的人。” “这并不是能打动我的一个很好的思想意念,不过它倒是别开生面的。你最初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个的?” “在飞艇里——”他突然停住了,她看出他似乎满面愁容,可她也把握不定,因为机器传达不出表情的细致入微之处。它只能传达人们的一般意念——一种对所有实际目的说来已是足够好的意念,瓦西蒂寻思着。正像葡萄上那层难以衡量的白霜被人造水果生产者所忽略一样,被一种没人相信的哲学认为是思想交流的真正实质的那层难以衡量的白霜,当然也被那大机器所忽略掉了。长期以来,我们这个种族一面认为某种事物只要“足够好”就行了。 “事实是,”他继续说,“我想再看看这些星星。它们是些奇怪的星星。我不想从飞艇里去看它们,我想要像多少万年以前我们的远祖那样,从地球的表面上去看看它们。我想要观看地球的表面。” 她又一次大吃一惊。 “母亲,您一定要来,哪怕只是给我解释解释观看地球的表面有什么害处也好。” “没有什么害处,”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回答说。“不过也没有什么好处。地球的表面只是尘土和泥泞,上面已经没有生命存在了,而且你需要有一个呼吸保护器,不然的话,外部大气的寒冷会使你丧命的。在外部大气里,谁都会立刻死掉。” “我知道;当然我要事事多加小心。” “此外——” “怎么?” 她思考着,谨慎地选择她的字眼。她的儿子有个古怪脾气,但她想劝阻他不要做这次远征。 “这是违反时代精神的。”她坚持说。 “您的意思是说,这是反对那大机器的吗?” “在某种意义上是可以这样说,不过——” 他的形象在蓝盘里消失了。 “基诺!” 他把他自己隔绝起来了。 有一会儿时间,瓦西蒂成到孤寂了。 于是她让房间亮起来,她那处处通明、电钮密布的房间的全景使她精神恢复了过来。那里到处是电钮和开关——要食品的电钮、要音乐的电钮、要衣服的电钮。有热水浴的电钮,按一下这个电钮,一个(仿)云石的澡盆便从地板下面升上来,里面有满到盆边的一种温热的除臭液体。还有冷浴的电钮。有创作文学的电钮,当然还有她借以同她的朋友们交谈的电钮。这个房间,虽然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却同她所关心的世界上的一切保持着接触。 瓦西蒂的下一步行动是关掉那个隔绝开关,于是最近三分钟所积压的一切一下子都麋集到她身上来。房里是一片电铃声和话筒声。那种新食品怎么样?她能不能给推荐呢?她最近有什么思想意念吗?有个人想同她谈谈自己的思想意念,可以吗?她肯不肯约定一个早一点的日期,去访问公立保育所呢?——假定说下个月的今天吧。 对于这些问题,她大多很不耐烦地一一作了回答,这是年龄日增的一个鲜明的特点。她说,那种新食品简直叫人生厌。她说她不能由于约定催逼得紧就去访问公立保育所。她说,她没有什么自己的思想意念,只不过听一个人告诉她,四颗星和在它们当中的三颗星是像一个人的腰带,她不认为其中有什么意义。随后她关掉她的通讯开关,因为已是该做她那篇论奥地利音乐的演讲的时候了。 公共集会的那种笨办法早就不用了;不论是瓦西蒂还是她的听众,都不必离开他们的房间。她坐在她的扶手椅里演讲,同时听众也坐在他们的扶手椅里听她讲,听得相当清楚,也看得见她——并且也相当清楚。她以幽默地叙述蒙古人统治以前的音乐开场,接着详细说明继中国人的远征之后歌曲的骤然盛行,虽然义山苏和布里斯贝恩派的方法是远古的、早期的,她还是感到(她说)研究它们可能使今天的音乐家有所收获,它们具有新鲜的气息;尤其是它们具有一些思想意念。 她这篇持续十分钟的演讲,是颇受欢迎的,在演讲结束时,她和她的许多听众又听了一篇关于海的演讲,从海可以得到一些思想意念;这位演讲人最近曾戴着呼吸保护器去观光过大海。随后,她吃饭,同许多朋友谈话,洗了个澡,又聊聊天,便叫来了她的床。 那张床并不称她的心意。它太大了,她有心要个小床。申诉是没有用的,因为床在全世界都是同样的尺码。要造另一种尺码的床,那就会涉及到大机器内部一些很大的变动。瓦西蒂隔绝了自己——这是必要的,因为在地下既不存在白昼,也不存在黑夜——从最后叫来了床起,她重温了这一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思想意念吗?几乎没有什么。大事情嘛——基诺的邀请算不算是件大事呢? 在她身边,在那张小书桌上,是多少世代中所仅存留下来的一件东西—— 一本书。这是有关大机器的大书,其中有解决每个可能发生的偶然事件的说明。如果她觉得热或者冷,或者心悸不宁,或者忘了哪个词,她就去查问那本大书,这本大书还告诉她该按哪个电钮。它是中央委员会出版的。根据逐渐养成的习惯,它装订得富丽堂皇。 她坐在床上,崇敬地把那本大书捧在手里。她环顾一下亮堂堂的房间,好像有什么人可能在注视着她那样。随后她半羞半喜地喃喃地说:“嘿,大机器啊!噢,大机器啊!”接着把那卷书举到唇边。她三次亲吻它,三次俯下头去,三次感到那种默然的兴奋。崇拜仪式举行完毕,她翻到第1367 页,这一页给出了飞艇从她所住的南半球那个岛起飞的时间和抵达北半球她儿子所住的那个岛的时间,她们就住在这两个岛的地下。 她思索着:“我没有这个时间啊。” 她使房间黑下来,睡觉了;她醒来,使房间满室生辉;她吃过后,便同她的朋友们交换思想意念,听音乐,参加演讲会;她又使房间黑下来,睡觉。在她的上方,在她的下方,在她的周围,大机器永远嗡嗡响着;她注意不到这种声音,因为她生来耳朵里就有这种声音。载着她的大地,当它打破沉寂迅速运转着的时候,嗡嗡地响着,一会儿又使她转向看不见的太阳,一会儿又使她转向看不见的诸星。她一醒来,便使房间亮起来。 “基诺!” “我不想跟您谈话,”他回答说,“除非是您来。” “我们上次谈话以后,你去过地球的表面吗?” 他的形象消失了。 她又一次查阅那本书。她变得有点精神紧张,坐在椅子上向后靠去,心突突地跳着,好像她没有了牙齿或头发。她立即把椅子朝墙壁转去,按下一个不常用的电钮。墙壁缓缓摆动着分开了。从开口处,她看见一条稍稍有点弯曲的隧道,这样,它的终点就看不到了。要是她想去看她的儿子,那么,这里就是旅程的起点。 当然,她知道有关交通系统的一切。这没有什么神秘的。她可以叫一部汽车,它会载着她疾驰而去,直抵与飞艇站相接的升降机:这个系统已经使用过许多许多年了,早在大机器在全世界修建之前。再有,当然她研究过她自己的时代以前的那段文化——那一段文化误解了这个体系的功能,而且使用它是为了把人带到物那里去,而不是把物带到人这里来。那些荒唐可笑的往日,当时是人走去换换空气,而不是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换气!不过——她给这个隧道吓住了!自从她最后一个孩子出生以来,她就没有看见过这隧道。它弯弯曲曲的,但不大像她所记得的那样,它是光辉耀眼的,可又不十分像一个演说家所说的那样光辉耀眼。瓦西蒂被直接经验的恐怖吓坏了。她缩回房里。墙壁又闭合起来了。 “基诺,”她说,“我不能去看你。我身体不大好。” 立刻有一件大型仪器从天花板上堕落到她身边,一支体温计自动地插进她的两唇中间,一个听诊器自动平置在她的心房上。她躺着,一点力气也没有。冷敷垫消解了前额的疼痛。是基诺打电报给她的医生的。 看来,人类的感情仍然在大机器里起伏激荡着。瓦西蒂吃了医生投到她口里的药,这个仪器便退到天花板上去了。她听到了基诺问她感觉如何的声音。 “好一些了。”随后她怀着烦恼的心情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省得我去呢?” “因为我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为什么?” “因为随时可能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 “你已经去过地球的表面吗?” “还没有。”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决不通过大机器告诉您。” 她又振作起精神来了。 但是,她想起了婴儿时的基诺,他的出生,他的转移到公立保育所,她到那里对他的一次探视,他对她的几次探视——当大机器指定给他在地球那一面的一个房间的时候,探视就此停止了。“父母的职责,”大机器的那本书上说,“婴儿一出生即行停止,第422327483 页。”对的,不过基诺有点什么很特殊——的确,她所有的孩子都有点特殊之处——毕竟她必须勇于面对这次旅行,有是他迫切希望她走一趟的话。不过,“可能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那是什么意思呢?毫无疑问,那是青年人的胡言乱语,不过她一定得去。她又一次按下那个不常用的电钮,墙壁又一次向后摆动着打开了,她看见那隧道弯弯曲曲望不到尽头。她抱着那本大书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前走到站台,叫了一部汽车。她的房门在她走出后就闭上了。到北半球去的旅途就此开始。 当然这是十分容易的。汽车来到了,她发觉里面的那些扶手椅和她自己的一模一样。她一发出信号,汽车便停了下来,随后她摇摇晃晃走进升降机——还有另一个旅客也在升降机里,这是多少个月以来她直接面对的第一个人。在近来这段日子里,很少有人旅行,这全靠科学的进步,因为全世界到处都是一模一样。便捷的通讯,以往的文明曾希望从中得到的种种好处,现在都成为了现实。既然北京同施鲁斯伯里完全一模一样,干什么要回施鲁斯伯里呢?人们极少动弹他们的身体,所有的活动都集中在心灵。 飞艇服务业是以往时代的一个遗物。它被保存下来,是因为保存它比停止它或者消灭它更容易,不过这时它远远超过人口的需要。飞艇一架接一架地从日耶或克里斯特齐尔支(古名)的山口处升起,飞入熙熙攘攘的天空,然后会停在南方的那些空空的港口。这个系统调节得非常好,完全不依靠气象学,以至不论是天气晴朗还是阴云密布,它总是像个巨大的万花筒,几种花样循环复现。瓦西蒂乘坐的那架飞艇一会儿处在日落时分,一会儿又在黎明中前进。在它飞过莱姆斯上空时,它会接近飞在赫尔辛佛斯和巴西斯之间的飞艇,而且每逢第三次越过阿尔卑斯山时,巴拉莫的飞船会在后边横越它的航线。黑夜和白昼,狂风和雷雨,潮汐和地震,都不再阻碍人类了。人已经驾御了海怪。所有的古代文学对大自然的歌颂和对大自然的恐惧,听来都是错误的,就像小孩子的胡说八道一样。 不过,当瓦西蒂看到飞艇的宽大翅膀由于暴露在外界空气中而受到污染的时候,她对直接经验的恐惧又来了。飞艇倒不是十分像在影片里那样,而是有一种气味——不太强烈或难闻,可是确实闻得到,即使她闭着眼睛,也会知道有一种新东西距离她很近。于是,她不得不屈尊走过去,不得不忍受其他旅客斜视的目光。前面那个男人掉了他的那本大书——这不是什么大事,可是闹得大家都不安起来。在房间里,如果大书掉下来,地板就会自动把它托起,但是飞艇的走道并没有这样的装备,于是这卷圣书便一动不动地摆在那里。他们都愣住了——这种事是以前没有见过的。那个人并没有拾起他的宝贵财产,却摸了摸他胳膊上的肌肉,要看一看那肌肉怎么会使他没有把它拿好。这时,有人直接议论说:“我们要迟到了。”——接着,他们就拥挤在飞艇里。瓦西蒂走过去的时候,正好踩在那书页上。 在内心中,她愈来愈焦虑了。一切安排都是旧式的、简陋的,甚至还有一个女服务员,瓦西蒂在旅程中得向她说出自己的需要。当然,有一个转动的阳台转过飞艇的整个长度,可是她得从踏台步行到她的房舱啊。有些房舱要比其他房舱好一些,不过她没有分到那最好的。她认为那个服务员不公平,阵阵的怒火弄得她混身乱颤。玻璃活动门已经关闭,她无法走回去了。她看到在通道的尽头,她乘着它上来的那个电梯正静静地升降着,里面空空的。在那瓦片闪闪发光的走廊下面是些房间,层层排列,远远伸到地下,每间房里坐着一个人,在吃或在睡,或在创造思想意念。那埋藏在蜂窝深处的是她自己的房间。瓦西蒂害怕起来。 “哦,大机器啊!哦,大机器啊!”她喃喃地说,随即摩挲着她的那本大书,她感到宽慰了。 这时,通道的两侧仿佛就要融汇到一起,就像我们在梦中看到两条通路要融汇到一起一样。升降机消失了。刚刚掉落的那本大书滑到左边不见了,那些闪闪发光的瓦片像一条河水似的从旁边湍急冲去。那里有一个不大的开口,接着飞艇从隧道飞了出去,翱翔在热带汪洋水面的上空。 那是夜里,有一会儿功夫,她看到了同那闪着磷光的波浪相邻的撒马特拉海岸,上面散布的那些灯塔依然在放出它们的微光。然后这些也消失不见了,只有那些星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它们不是静止的,而是在她头上来来去去摆动着,从一个天窗涌出又进到另一个天窗中去,竟好像是宇宙而不是飞艇在倾斜地疾驰着。正像在万里晴空之夜常见到的那样,星星一会儿好像分成层次,一会儿又像在一个平面上,一会儿是一层一层堆成无限的天宇,一会儿又像是要把无限隐蔽起来。一个屋顶永远限制着人们的视线。不论是哪种情形,都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我们是不是非要在黑暗中旅行不可呢?”旅客们气愤地大声叫喊着,于是,那一直毫不在意的服务员给了光,随后拉下了那些柔韧的金属挡板。在制造飞艇的那个时候,想要直接看看各样东西的迫切愿望,在世界上还屡屡未绝。这样,对于文明的和过于考究的人们来说,天窗和窗口的数目便太多了,产生了不舒适感——甚至于在瓦西蒂的房舱里,也有一颗星星从挡板的一条裂缝窥进,在她睡了几个小时不安稳的觉以后,她被一种不习惯的光所扰醒,那就是黎明。 因为飞艇向西疾飞着,地球更加迅速地向东滚着,这既使瓦西蒂和她的旅伴们不得不从太阳后面去追赶太阳。科学能够延长夜晚,不过只能延长一点点,那些想要抵消地球的每日转动的太高的希望,已经同那些可能还要更高的希望一起逝去了。要“跟太阳齐步”或甚至超过它,曾经是在这以前的文明的目标。为了达到这一目标,曾经制造过飞速极高的竞赛飞机,由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天才所驾驶。他们环绕着地球飞行,在人类热烈欢呼的掌声中向西绕呀绕呀,结果失败了——仍然是地球向东转得快些。一些可怕的意外事件就此发生了,于是,大机器委员会在这个时候上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宣布这种追求是不合法的,不合理的,并给以无家可归的处分。 关于无家可归的事,以后还要细说。 毫无疑问,这个委员会是正确无误的。不过要“击败太阳”这个企图却引起了那最后共同的兴趣,那就是我们这个种族对于那些天体或任何事物的感受。这是人们最后一次由于想到在世界之外有一种力量而被紧密结合在一起。太阳战胜了,不过,这却是他的精神统治的结束。黎明、中午、黄昏和黄道,既接触不到人们的生命,也接触不到他们的内心,而科学引退到了地下,集中在她确实能够解决的那些问题上。 这样,当瓦西蒂发觉她的房舱被指头大的一片玫瑰色亮光侵入的时候,便感到烦恼了,想要调节一下挡板。但这块挡板整个飞上去了,于是,她从天窗看到朵朵粉红色的彩云浮动在碧空的背景上,随着太阳逐渐爬高,它的灿烂光辉直接射了进来,照得满墙像一片金黄色的海洋。它随着飞艇的颠簸起伏着,就像波涛汹涌起伏一样,但它始终如一向前射来,就像一股潮水向前涌着那样。要不是她细心的话,这光会射在她的脸上。一阵恐怖使她周身发颤,于是她打铃叫服务员,那个服务员也吓慌了,不过她却无能为力,修理挡板不是她的职务。她只能建议这位夫人换一换房舱,她也准备这样击败。 全世界的人几乎完全一模一样,可是飞艇上的这个服务员,说不定由于她的职务的原故,变得与众略有不同。她必须常常用直接的语言向旅客们讲话,这就使得她带着一种相当粗鲁和独特的仪态。当瓦西蒂叫喊着绕开太阳光线的时候,那服务员表现得有点野蛮——她竟伸出手来要使她镇定下来。 “你怎么敢!”这位旅客惊叫说,“你忘记你自己是什么人了!” 这个女人有点慌乱,她带着歉意解释说,她是想不要让她摔倒。人们从来是彼此不相挨碰一下的。达个习俗由来已久,是由大机器而来的。 “现在我们在哪哩?”瓦西蒂带着高傲的神情问。 “我们在亚洲上空。”那个服务员说,迫切想表现出彬彬有礼的样子。 “亚洲吗?” “您一定要原谅我说话通俗的方式,我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用非大机器规定的名字称呼我经过的那些地方。” “哦,我记得亚洲的。蒙古人是从这儿起源的。” “在我们下面那露天地里,立着一座城,曾经一度叫做西姆拉。” “难道你从来没有听说过蒙古人和布里斯贝恩城吗?” “没有听说过。” “布里斯贝恩城也立在露天地里。” “右边的那些大山——让我来指点给您看看它们,”她把一块挡板向后一推。喜马拉雅山的主脉现了出来。“它们一度叫做世界的屋脊,就是那些大山。” “一个多么没有意思的名字啊。” “您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在文明的黎明以前,它们似乎是一道穿不过的墙,可以触到星星,过去认为除了神仙以外,没有人能够在它们那些绝顶上生存。我们已经如何进步了啊,感谢大机器!” “我们已经如何进步了啊,感谢大机器!”瓦西蒂说。 “我们已经如何进步了啊,感谢大机器!”前天夜里掉下他的大书的那个旅客应声说,他正站在走道上。 “还有那些裂缝里的白东西呢?——那是什么?” “我忘记它的名字了。” “请你把窗子遮起来吧。这些大山没有给我什么思想意念。” 喜马拉雅山的北坡是处在深阴里;在面向印度的斜坡上,太阳刚刚照遍。那些森林在文学时代已经遭到破坏了,目的是制造新闻纸的纸浆,但一片片的积雪正在复苏它们的晨辉,一些浮云依然垂悬在金钦占格山峦的胸部。在平原上,可以看到多少城市的废墟,河道已经变窄的河水在城墙边上缓缓地流着——在这些城边,有时可以看到出口处的指示牌,标志出是今日的城市。在这幅全景的上方,一些飞艇疾飞着,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自恃彼此交叉着,又无所畏惧地上升,每当它们希望避开低层大气的颠荡而路过世界屋脊的时候。 “我们的确是已经进步了,感谢大机器。”那个服务员重复说,接着把喜马拉雅山脉遮在挡板后面了。 白昼使人疲倦地向前拖着。旅客们各坐在自己的房舱里,以一种近似物理上的斥力彼此闪避着,同时迫切希望再回到地球表面下边去。他们当中有十来个人,大都是年轻的男子,是从公共保育所送出,现在去地球各处那些主人已故去的房间里居住的。那个掉了他的大书的人是在归家途中。他原是为了繁殖种族被送到撒马特拉的。只有瓦西蒂一个人是按照她私人的意愿放行的。 中午时分,她第二次看了一眼大地。飞艇正在路过另一个山脉,但由于云层,她看不到多少东西。大块大块的黑石头在她下面浮动着,随即模模糊糊地沉没在一片苍茫里。它们的样子是奇形怪状的,其中一块像倒在地上的一个人。 “这里不能带给人什么思想意念。”瓦西蒂喃喃地说,于是,把高加索遮在金属挡板的后面了。 傍晚,瓦西蒂又望了望。他们正横过一片金黄色的海,里面有许许多多小小的岛屿和一个半岛。 她再一次说:“这里不能带给人什么思想意念。”又把希腊掩在金属挡板的后面了。 二 修理机 依靠通道,依靠升降机,依靠筒式的铁道,依靠站台,依靠滑门——依靠与她动身时相反的一切步骤,瓦西蒂确实来到她儿子的房间了,这个房间同她自己的完全一模一样。她满有理由说,这次探访简直是多余的。那些电钮,那些旋纽,那张放大书的书桌,室温,空气,照明—— 一切都是丝毫不差。要不是基诺本人,她自己的血肉,终于站在她的身边,到那里去又有什么好处呢?她所受的教养太好了,以致不能同他握握手。 她两眼一转,这样说道: “我来到这里啦。我的这次旅行简直糟透了,使我心灵的发展大大受到了阻碍。这次旅行是不值得的,基诺,太不值了。我的时间很宝贵。太阳光险些儿碰着我,我又碰上一些最粗俗的人。我只能在这儿停留几分钟。说说你要说的话吧,然后我就得回去了。” “我已经受到了无家可归的威胁。”基诺说。 这时她注视着他。 “我已经受到了无家可归的威胁,可是我不能通过大机器告诉您这样一件事。” 无家可归是意味着死。受害者要暴露在空气里,这就会使他丧命。 “自从上次我同您说话以来,我曾去过外边。重大的事情已经发生,而且他们发现了我。” “不过,为什么你不能到外边去呢?”她惊讶地说,“游览地球的表面,是完全合法的,完全合乎大机器的规定的。我最近还听过一次讲海的演说哩;人们对这并没有反对意见呀。一个人只不过要个呼吸保护器,再取得一个外出许可证就行了。虽然这种事不是在精神方面有头脑的人干的,我曾要你不要这样做,但在法律上是没有错的。” “我没有拿到外出许可证。” “那么你怎么出去的呢?” “我找到了我自己的一条路。” 这句话没传达给她什么意义,他不得不置复了一遍。 “你自己的一条路。”她低声说,“可这就错了。” “为什么?” 这句问话把她吓得不得了。 “您在开始崇拜大机器了,”他冷冷地说。“您认为我找到我自己的一条路就是反对宗教。这正是委员会在用无家可归来威胁我的时候,他们所存的想法。” 听到这番话,她生起气来:“我什么都不崇拜!”她高声叫起来,“我是最进步不过的。我不认为你是反对宗教的,因为现在已经没有像宗教这样的东西保留着。过去一度存在过的一切恐怖和迷信都已经被大机器摧毁了。我的意思只是说,找到你自己的一条路是——再说,并没有什么新路通到外边啊。” “人们一向是这样认为的。” “除非是通过那些出口——而要通过那些出口,一个人就必须有外出许可证,不然是不可能走出去的,大书上这样说。” “哦,大书是错误的,因为我已经用双脚走出去过。” 这是因为基诺具有相当的体力。 到这个时代,肌肉发达乃是个缺陷。每个婴儿一出生就要受到检查,所有那些体力可能特殊者都被消灭掉。人道主义者们可以抗议,不过并没有让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存活下去的真诚善意;他处在大机器叫他处的那种生活状态里,是永远也不会幸福的。他会渴望有些树木给他爬一爬;有些河流给他在里面洗个澡;有些草场,还有些他可以用来估量一下体力的小山。人必须永远适应他的环境,难过不是吗?在世界的黎明时代,我们的弱者必定暴露在泰格特斯山上;在它的黄昏时期,我们的强者会遭到无痛死亡,这样大机器就可以永远前进,大机器就可以永远前进,大机器就可以永远前进。 “您知道,我们已经丧失了空间感。虽然我们现在说‘空间已被歼灭了’,不过我们歼灭的并不是空间,而是对它的感识。我们已经丧失了我们自己的某种官能。我决心要恢复它,于是我开始采用在我房间外边的铁路月台上踱来踱去的办法。我踱来踱去,直到疲倦为止,这样,我就重新获得了‘近’和‘远’的意义。‘近’就是用我的双脚可以很快走到的地方,并不是火车或飞艇载着我们很快可达到的地方。‘远’就是我不能用我的双脚很快走到的地方;那个出口是‘远’的,尽管我叫来火车时在38 秒内就可以到达那里。人就是衡量的尺度。那就是我所上的第一课。人的两脚是衡量距离的尺度,两手是衡量所有权的尺度,身体是衡量一切可爱的、称心如意的和强而有力的东西的尺度。随后我更进一步:就是那时我第一次打电话给您,可是您不肯来。 “这个城,正像您所知道的那样,是建在地球表面下的深处的,只有些出口突了出来。在房间外面的月台上踱来踱去一阵以后,我乘着升降机到了另一个月台,也在那里踱来踱去,我就这样来回在每个月台上做,直到我到了最高的那个月台,在那个月台上方,就是地面了。所有这些月台都是丝毫不差地一模一样,通过走动于这些月台间,我所有的收获就是发展了我的空间感和我的肌肉。我想,我应当对这一点感到满意——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不过在我走着和深思的时候,我偶然想到,我们的这些城市原是在人们还呼吸着外界空气的那些岁月里修建的,而且还有供工人用的空气调节筒。我只能想到这些空气调节筒,却想不出什么别的东西。它们是不是由于大机器近来改进的一切食品管筒、医药管筒和音乐管筒而毁掉了呢?是不是它们的遗迹还保留着?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如果我会在什么地方碰到这些遗迹的话,那就必然是在铁路隧道的最高层。因为在其他各处,整个空间都被占满了。 “我现在把我的事情讲得很快,但您不要认为我过去就不是个懦夫,也不要认为您的回答从来没有使我感到意气消沉。这可不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事,它是不合大机器的规定的。沿着铁路隧道走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我倒不怕我可能踩在一条活轨上就此丧命。我怕的是那更为捉摸不定的什么事——在做着大机器所不考虑做的事。于是我对自己说:‘人是尺度’,于是我照常走去,经过多次探视,我找到了一个出口。 “当然,那些隧道是照得通明的。样样东西都是亮堂堂的,这一切都是人工制造的;几乎没有光明照不到的地方。所以,每当我看到那些瓦片中间的一条黑隙的时候,我便知道那是一个例外,于是我大为高兴起来。我把胳膊放进去——最初我一点儿也放不进去——后来在狂喜中,我不停地摆动我的胳膊,我摇松了另一片瓦,我把头钻进去,向黑暗里喊着‘我要来了,我现在就要来了’。我的喊声回荡在没有尽头的通道里,我似乎听到那些已经死去的工人的幽灵,他们每天晚上回到星光下,回到他们的妻子身边,世世代代一切曾经住在露天里的那些人,都在回答我的呼声,喊着:‘你现在就来,你就来吧。’” 他停顿了一下,虽然他是荒唐可笑的,他最后的话却使她着实有所触动。因为基诺最近曾经要求过要做父亲,他的要求被大机器拒绝了。他不是属于大机器希望传代的那一型人。 “后来一列火车过去了,它在我身边扫了一下,不过我把头和两只胳膊都一起钻到那个窟窿里面去了。我已经干了一整天,于是我爬回月台,乘电梯下来,叫来了我的床。啊,多么甜美的梦啊!我又打电话给您,您又一次拒绝了。” 她摇摇头,随后说道: “不要说了。不要说这些怪可怕的事吧。你搞得我好难过。你简直把文明都抛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可是我已经得回了空间感,而且一个人不能总停着不动啊。我决定钻进那个窟窿去爬一爬那上下行的通道。我就这样锻炼了我的两只胳膊。一天又一天地去做这些滑稽可笑的运动,直到我肌肉疼痛为止,但后来我终于能用两手悬吊着,能抱着床上的枕头伸展下肢许多分钟了。然后我要了一个呼吸保护器,就起程了。 “最初是容易的。那灰泥多少有点腐朽了,我没一会儿就把更多的瓦片推了进去,经过这些地方爬进黑暗里,死者的幽灵安慰着我。我不知道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只是说我所见觉到的罢了。我第一次感到对于腐化已经存在着一种抗议,再有,就连那些死者也在慰籍着那些还没有出生的人。当时我真实地感到人类过去曾经存在着,他们不穿衣服地存在着。我怎么能够解释这一点呢?人类是赤身裸体的,似乎是赤条条的,而且所有这些管子、电钮和机器,它们既不是同我们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也不会随着我们一起走出去;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它们也不是至高无上的。要是我强而有力的话,我会把我所有的衣服件件撕个粉碎,无拘无束地走到外界去。可是这对我说来是不行的,说不定对我这一代人说来,也是不行的。我戴着我的呼吸保护器,穿着我的健身服,带着我的食品丸往上爬!这样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些。 “那里有一个梯子,是用古代的什么金属制造的。从铁路来的光照到梯子最低的几层梯阶上,于是我看到了它是从上下通道的底部那些破砖碎瓦中径直通到上方的——说不定我们的祖先在他们修建的时候,每天上上下下要跑上十几趟哩。在我爬着的时候,那些粗糙的边边棱棱划破了我的手套,使我双手流着血,那亮光帮了我一点忙,接着黑暗来临了,而更糟的是,寂静像一把利剑似的刺着我的耳朵。大机器嗡嗡响着!您过去知道那个吗?它的嗡嗡响声穿进我们的血液,甚至可能指导我们的思想。谁知道呢?我当时正在超出它的威力。随后我这样想:‘这种寂静意味着我是在做错事。’可是在寂静中,我听到了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又一次给了我力量。”他大笑起来。“我当时需要这些说话声。没有一会儿,我一下子撞到什么东西上面了。” 她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走到那些空气制动器当中的一个面前了,那些空气制动器是预防我们接触外界空气的。您坐在飞艇里可能已经看见过那些制动器了。一片漆黑,我的两脚登上一个看不见的梯子的梯阶上,我的两手划破了;我无法解释我怎么活过了这一段,但那说话的声音还在安慰着我,我摸索着寻找支撑的东西。那个制动器我估量着约有8 英尺宽。我用手摸索它,我摸索到能够达到的地方。它是十分光滑的。我觉得我差不多摸到了它的中心。不是正中心,因为我的胳膊太短。这时有声音说:‘跳一下,这是值得的。在中心的地方可能有个把手,你可以抓住它,那样,你就走你自己的路来到我这里了。要是没有把手的话,那你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那也还是值得的:你还是走你自己的路来我们这里吧,’这样,我就跳了一下。那里有一个把手,接着——” 他停了下来。他的母亲热泪盈眶。她知道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如果他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的。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这种人的容身之地的。她怀着怜惜夹杂着厌恶的感情。她以生了这样一个儿子为耻,她总是那么受人尊重,思想意念总是那么丰富。难道他真的就是她教导过如何使用他的止动器和电钮,又教导过他那大书里最初几课的那个小男孩吗?正是使他嘴唇变形的那些毛毛显示出他恢复到有点野蛮的类型。对于返祖现象,大机器绝不会有所怜悯的。 “那里有个把手,我确实也抓住了它。我恍恍惚惚地悬浮在黑暗中,听到嗡嗡的操作声好像是行将逝去的一场梦中的最后低语。我过去关心的一切事情和我曾通过管子说过话的那些人一时都显得无限渺小。正在这时,那个把手转动了。我的体重使得什么东西动了起来,接着我慢慢地跨了过去,于是——“我不能详细叙述这个了。我把脸朝向太阳平躺着。血从我的鼻孔和耳朵里流出来,我听到一种极大的轰鸣声。我紧紧抓住的那个制动器已经完全从地下爆了出来,我们压到这里来的空气通过通气孔散到上方的空气里去了。它像一个喷泉那样向四面八方喷着。我爬回通气孔,因为上方的空气是伤人的——其实我已从通气孔的边边上吸进好几大口了。我的呼吸保护器,天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的衣服撕破了。我只是躺着,把嘴紧挨近孔口,我一口口地吸着气,直到血不流了为止。您不可能想象有什么事是这样稀奇古怪。在草丛里的这片洼地——我一会儿就要说说它——太阳照在里面,倒不是照得光辉耀眼,而是穿过云石般的片片浮云,那种宁静,那种万念俱寂的心情,那种空间感,还有我们的人工空气哗哗响着的喷泉拂着我的脸。不一会儿功夫,我便侦察到我的呼吸保护器在我头上高高的气流里上下颠荡着,在更高一些的地方有许多飞艇。不过一直没有人从飞艇里朝外望,而且在任何情况里,它们也不会把我带上去的。我在那里,孤立无援。太阳稍稍偏低了,照在那上下行的通道上,露出了梯子的最高一级,可是想要到那里去是没有希望的。我应该采取逃之夭夭的办法再碰碰运气,不然就退让一死了事。我只能躺在那草上,一口又一口吸着气,时时环顾着我的周围。 “我当时知道我是在威赛克斯,因为在动身以前,我曾留意听过一次讲这个专题的演说。威赛克斯就在我们现在谈话的这个房间上方。有一个时期它是一个重要的国家。那时,它拥有从安德斯威沃尔德直到克尔恩沃尔那的全部南海岸,当时万斯戴克在它们的北部防守着,跑遍了那片高地。那位演讲人只谈到威赛克斯的兴起,所以我不知道它保持国际强国地位究竟有多长时间,而且这些知识对我也毫无帮助。说老实话,在这段时间里,我除了大笑以外,什么事也干不了。我就在那里,有个空气制动器在身边,一个呼吸保护器在我的头上方上下颠荡着,我们三个被囚禁在荒草丛生、四周尽是蕨类植物的一块洼地里。” 随后,他又变得严肃起来。 “对我来说,幸好那是一块洼地,因为空气开始落回到洼地里,就像水倒进碗里一样。我能够到处爬行了,但猛地一下子我又站住了。只要我企图爬上那洼地的斜坡,我就会吸进一种混合气体,其中伤害人的空气占主要部分。但这倒也不是太糟。我并没遗失我的食品丸,而且我始终是莫名其妙地兴致勃勃。至于有关大机器的事,我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了。这时,我的唯一目的就是爬上洼地的顶上去,那里就是蕨类植物所在的地方,我要瞭望一下在远处都有些什么东西。 “我冲上了斜坡。那新空气对我来说还是太难过了,看了一下灰茫茫的什么东西以后,我便滚着回来了。太阳逐渐变得软弱无力,于是我想起了它是在斯克比奥——我也听到过一次有关这个地方的演说。如果太阳是在斯克比奥,而你是在威赛克斯,这就是说,你得尽可能赶快,不然天就要太黑了。(这是我第一次从演讲中得到一点有用的常识,但愿这也是最后一次。)这就使得我如醉如狂地想要吸那新空气,而且我要前进就得敢于从那个洼地里出来。这片洼地充气很慢。有时我认为那空气喷泉的作用力比较小。我的呼吸保护器似乎在更接近地面的地方跳着,那轰轰声逐渐变得弱了起来。” 他忽然打住了。 “我认为这不会使您感到有趣。其余的部分就更引不起您的兴趣了——其中没有什么思想意念,我真希望当初我没有麻烦您来一趟。我们太不相同了,母亲。” 她叫他继续讲下去。 “我还没有爬上岸边,就已是傍晚了。这时太阳差不多已经溜出天外,我不能看到清晰的全景。您,刚刚跨过世界屋脊的人,不会要听我说我所看到的那些小山的——那些矮矮的、色彩暗淡的小山——不过对我来说,它们是活生生的,那覆盖着它们的草根土乃是它们的皮,在这层皮下,它们的肌肉如同细浪般地波动着,我也感到,那些小山在过去曾经以不可估计的力量召唤着人们,人们也曾经热爱过它们。现在它们沉睡着——说不定永远睡下去。它们在梦里同人类交谈。那在威赛克斯山中醒来的男人是幸福的,那在威赛克斯山中醒来的女人也是幸福的。即使他们沉睡着,他们会永远不死的。” 他的说话声激动地高昂起来。 “难道您看不到,难道所有像您这样的演说家们都看不到,就要死亡的正是我们,而下面这里唯一活着的东西就是那大机器吗?我们创造大机器,是要它来执行我们的意志,可是现在我们却无法使它执行我们的意志。它已经夺去了我们的空间意识和我们的触觉官能,它抹煞了人与人的种种关系,并及把爱情贬低到性行为,它瘫痪了我们身体和意志,现在又迫使我们崇拜它。大机器发展着——但不是按照我们的路线。大机器前进着——但不是走向我们的目标。我们存在着,只不过像流过它的大动脉的一些血球,要是它没有我们也能工作的话,它就会让我们死掉。噢,我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也可以说,至多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反复地告诉人们,我已经看见了威赛克斯的那些小山,就像阿尔弗里德在他打垮丹麦人的时候看到了它们那样。 “这时太阳落下去了,我忘记提到的是,一条迷迷蒙蒙的雾带平铺在我所在的那座山头和别的山头之间,它是珍珠色的。” 他第三次突然停了下来。 “讲下去吧。”他母亲疲惫地说。 他摇了摇头。 “继续说下去吧。你现在说不出什么能够使我心烦意乱的东西了。我已经变得坚强起来。” “我原来有意把其余一切都告诉您,不过我不能:我知道我不能的。再见吧。” 瓦西蒂站着犹豫不决。她的全部神经被他那番亵渎的话弄得震颤不已。但她还是想再打听点什么。 “这是不公道的,”她抱怨说。“你叫我横跨整个世界来听听你的经历,那我就一定得听听。告诉我——尽可能地简短些,因为这简直是时间的惨重浪费——告诉我,你怎么回到文明里来的。” “噢——那个嘛!”他开始说。“您愿意听听有关文明的事。当然可以。我是不是已经说到我的呼吸保护器落下来的事?” “不——不过现在我已经明了种种事情了。你戴上你的呼吸保护器,设法沿着地球表面走到一个出口处去,就在那里,你的行径被中央委员会去了。” “绝不是这样。” 他用手摸了摸前额,好像是驱除什么强烈的印象似的。后来——接着叙述下去,他便又热烈地谈起来。 “我的呼吸保护器大约是在日落时候落下来的。我已经提到过,那个空气喷泉似乎比较软弱无力了,我没有提到过吗?” “提到过。” “大约在日落的时候,那空气喷泉使呼吸保护器落了下来。像我说过的那样,当时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大机器的事,当时我没大注意,也因为我正专心注意别的事情。我有我的空气池,在外界变得难以忍受的时候,我可以浸到它里面去,这可能会保持上几天,假定不起风把空气驱散的话。但没过太久,我就体会到阻止逃跑的含义是什么了。您知道——隧道里的断口已经修理过;那台修理机;那台修理机就跟在我后面哩。 “我得到了另一个警告,可是我把它忽略了。在夜里,天空比在白昼更为晴朗。还有那月亮,在太阳的后面,大约在半天空,不时亮亮地照进那小小的谷地里。我在我通常呆的地方——恰在两种空气的分界上——这时,我想我看见了些什么黑东西移动着横过谷底,消失在上下行的通道里。我一阵糊涂,跑了过去。我弯下身去细听,我认为我听到在深处有一种微弱的刮擦声。 “一听到这——但是已经太迟了——我大吃一惊。我决定戴上我的呼吸保护器,立刻走出那个小山谷,可是我的呼吸保护器不见了。我准确地知道它降落的那个地方——落在制动器和洞口之间——我甚至能够摸到它留在草根土上的痕迹。它不见了,我想到是有什么鬼东西在作怪,我倒不如逃到另一种空气里去,要是我一定得死的话,那就跑向珍珠色的那片云里去死。我可并未动身。在上下行的通道的外面——那太可怕了—— 一条虫,一条好长的白虫从上下行的通道里爬了出来,在月光下的草地上滑行着。 “我尖声叫了起来。我做了种种我不该做的事,我踩在这个活东西上,而没有飞速跑开它,于是它立刻缠上我的踝骨。我们便搏斗起来。这条虫随着我跑遍那个小山谷,可是在我跑的时候,它却慢慢爬上了我的两条腿。‘救命啊!’我喊着。(那部分太可怕了。那属于您永远也不应该知道的部分。)‘救命啊!’我喊着。(为什么我们不能沉默地忍受呢?)‘救命啊!’我喊着。这时我的两脚被缠在一起了,我倒下去,便从那些可爱的蕨类植物和活生生的群山旁给拉走了,经过那金属的大制动器(我可以告诉您这一部分),于是我想,要是我能够抓住那个把手的话,它可能再救我一次。它也是被包缠着,它也是这样。噢,那整个小山谷满是这些东西。它们向各个方向搜索着,它们在搞光它,另外一些正从洞口探出又长又白的鼻子来,已经做好准备,如果需要它们的话。种种能搬动的东西,它们都带——木柴,一捆捆的蕨类植物,种种东西,接着我们整个纠缠成乱糟糟一团下到地底下来了。在制动器随着我们之后关闭以前,我所看到的最后的东西是些星星,我还感到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住在天空中。我的确战斗过,我战斗到最后,只因为我的头撞到了那个梯子,这才使我安静下来。我在这间房里醒过来。那些虫无影无踪了。我被人工空气、人工光、人工的恬静所环绕。我的朋友们通过说话筒访问我,想要知道我最近有没有偶然想到什么新的思想意念。” 他的事迹到此结束。讨论它是不可能的,于是瓦西蒂转身要走。“结果一定是判你无家可归。”她平静地说。 “我但愿是这样。”基诺反击说。 “大机器一度是最宽大不过的。” “我宁愿要上帝的仁慈。” “难道你的意思是说,靠这句迷信的话,你能够生活在外界的空气里吗?” “是的。” “你有没有看见在那些出口的周围,那些在大叛乱以后被推出去的人们的尸骨?” “看见了。” “让他们留在他们死亡的地方是给我们的道德教训。有少数几个爬走了,可是他们也死掉了——谁能怀疑这个呢?我们自己这个时代的无家可归的人也是如此。地球的表面不再能维持生命了。” “的确是的。” “蕨类棉物和一点点草可以存活下去,但一切较高类型的已经灭绝了。飞艇有没有侦察过它们?” “没有。” “演说家们有没有谈到过它们?” “没有。” “那末你为什么这样顽强呢?” “因为我看见了他们。”他突然高声说。 “看见了什么?” “因为在黄昏里我看见了她——因为我一喊叫,她就来帮我忙——因为她也是被那些虫缠住的,可是她比我幸运,被它们当中的一个刺穿了喉咙死掉了。” 他疯了。瓦西蒂动身走了,在以后纷至沓来的烦恼中,她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的脸庞。 三 无家可归的人 在基诺摆脱束缚以后的几年里,大机器内部有了两项重要的改进。表面上这两项改进是革命性的,不过无论就哪种改进而论,人们的思想都已经预先做好准备,而且他们的确只是表示那是一些已经潜在的倾向而已。 其中第一项就是废除呼吸保护器。 像瓦西蒂这样一些先进的思想家,一向坚持认为去游览地球表面是愚蠢的。飞艇可能是必要的,不过仅仅是为了好奇而走出去,坐在一部地面的摩托车里,爬上一二英里路,那有什么好处呢?这种习惯是庸俗的,或者是有点不大得体的:这是丝毫这有思想意念收获的,再者也同真正重要的一些习惯毫无关系。就这样,呼吸保护器便废止了,当然,地面的摩托车也同呼吸保护器一起废止了,除了少数几个演讲家发牢骚,不满于他们被禁止谈他们的主题外,这项改进便被默默地接受了下来。那些仍然想要知道地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最后只得听听留声机,或者看看什么影片。有些演说家尽管发现根据同样题材的其他演说编成的一篇讲海的演说依然具有激发力,也还是默无一言地同意了。 “要严防那些第一手的思想意念!”最先进的人物之一感叹地说,“第一手的思想意念并不真正存在。它们不过是爱和惧留给肉体的印象,在这种粗俗的基础上,谁能建立起一派哲学呢?让你的思想意念成为第二手的吧,可能的话,让它成为第十手的吧,因为这则思想意念便远远摆脱那种干扰作用的因素——直接的观察。不要去学习有关我这个主题——法国大革命——的任何想法,而只要学习我想艾因查蒙之想尤里森之想古奇之想何雍之想纪布兴之想拉弗卡笛奥·赫尔恩之想卡来尔之想米拉布关于法国大革命说过些什么。通过这十来个伟大思想家作为媒介,洒在巴黎的热血和凡尔赛宫那些打破了的窗子就会细化成为一种思想意念,这在你们的日常生活中,你们可以用得最为有利,不过要明确的是,中间人很多,而且各不相同,因为历史上存在着一个权威反对另一个权威的情形。尤里森必然反对何雍和艾因查蒙的怀疑主义,我本人必然反对古奇的激进。听我演说的你们比我处于更有利的地位来判断法国大革命的问题。你们的后代甚至比你们处于更加有利的地位,因为他们会学习你们想我是如何想的,这时就有另一个中间人增添到这条链子中来,在适当的时候,他的意见将勃然兴起——总会有超越了事实、超越了印象的一代人要来,那是绝对不带色彩的一代人,是……快乐的、天使般的完全没有个性的污点的一代人,这一代人将会看到,法国大革命并不是像它所发生的那样,也不是像他们愿意它发生的那样,而是像它可能会发生的那样——假定它是发生在大机器的时代的话。” 这篇演讲被报以热烈的掌声,它的确只是道出了已经潜在于人们头脑中的一种感识,这种感识是:地上的事实一定不要去理会,呼吸保护器的取缔是一个肯定的胜利。甚至还有人提出就是飞艇也应当取缔。这是做不到的,因为飞艇已经使它们自己或多或少纳入大机器的系统之内,但是年复一年它们会较少使用,而又有思想的人们也会较少提到它们。 第二项伟大的改进是宗教的重建。 这一点也在一些著名的演说里呼吁过。没有人会误解在那种虔敬语气中所总结出的主要内容,而且它在每个人的心里都唤起一种反响。那些早已默默崇拜着的人,现在开始讲话了。他们描述说,每当他们运用大机器的那本大书时,他们便立刻浑身感到那种奇异的恬静,他们的快事就是一再反复重述大书中的某些数字,虽然那些数字对听者传达不出什么意义。他们描述了按一个电钮时的狂喜,虽然这个电钮并不重要;他们还描述了使电铃响起来时的狂喜,尽管让它响着是多余的。 “那大机器,”他们感叹地说,“供给我们吃,供给我们衣服穿,供给我们房子住;通过大机器,我们彼此交谈,通过它我们彼此相见,我们在它里面享有我们的生存。大机器是思想意念的朋友,是迷信的敌人;大机器是万能的,永远长存的,大机器是神圣的。”没有多久,这篇训谕就印在大书的首页上面了,在其后的版本里,仪礼便扩大化成为歌颂和祈祷的一个复杂体系。“宗教”这个词却始终是避而不用的,并且在理论上,大机器仍然是人的创造和工具。但在实际上,除了少数几个倒退人物以外,一切人都把它当作神明来崇拜。大机器倒也不是以统一的形式受到崇拜的。某个信徒之所以获得深刻的印象,可能主要是由于那个蓝光盘,通过它,他可以看见别的信徒;另一个信徒可能是由于修理机,罪恶的基诺曾把那些修理机比做一些虫;另外别的信徒是由于升降机,还有的信徒是由于那本大书。而每一个人都会向这个或向那个祈祷,祈求它代他向作为整体的大机器说情。迫害——那也是存在着的。确实这并没有爆发,其原因后面马上就要谈到。不过这是潜在的,所有不接受那“非教派大机器主义”的起码原则的人们,全都生活在无家可归的危险之中,就我们所知,那便意味着死亡。 如果把这两项伟大的改进归之于中央委员会,那是对文明采取了极为狭隘的观点。中央委员会宣布了这两项改进,这是确实的,但是,他们宣布这两项改进只不过相当于君国主义时期的国王宣布一场战争罢了。其实,倒不如说他们确是屈服于一种不可战胜的压力,这种压力谁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而且当这种压力的目的得到满足时,便被某种新的、同样不可战胜的压力所承继。对这样一种情况,称之为进步是很便当的。没有人坦率承认大机器已经非人力所能控剧。年复一年,它得到的是日益增进的效率和日益减少的智力。一个人越明了他自己在大机器上的职责,他对邻人的职责就理解得越少,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了解这个怪物的整体,那些头脑高明的人已经死亡了。他们留下了充分的指示,这是事实,他们的继承者各自熟练地掌握那些指示的一部分。不过人类在热衷于舒适的情况中,已经毁掉其自身。人类过分地掠夺了自然的丰富资源。他们寂静无声地而又心满意足地陷入没落,而进步却已变得意味着是大机器的进步。 至于瓦西蒂,她的生活安然无恙地过下去,直到最后那场灾祸来临。她让她的房间黑下来,睡觉,她醒来,又让满室生辉。她作讲演,也听讲演。她同她的无数朋友交换思想意念,认为自己日益变得更为属灵的人。有时一个朋友被赐以无痛死亡,便把他或她的房间留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这种情形是超乎现在一切人的想象的。瓦西蒂并不大理会这一点。在一次没取得成功的讲演之后,她有时会要求自己无痛死亡。但是,死亡率是不许超过出生率的,这样,大机器便拒绝了她的请求。 一些烦恼的事情在她意识到它们之前,毫不声张地开始了。一天,她由于得到她儿子来的一个讯息而感到惊讶。他们从来是不通讯息的,因为两个人毫无共同之处。她只间接听说他还活着,而且已经从他表现恶劣的北半球那里被转移到了南半球——确实转移到距离她自己房间不远的一个房间里。 “是不是他要我去看望他呢?”她思索着,“再也不去了。永远不去了。再说,我也没有这个时间啊。” 不对头,这是另一种神经病。 他拒不把他的脸庞显现在那蓝色的圆盘里,但从黑暗中严肃地说道: “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 “你说什么?” “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我知道这个。我知道那些征象。” 她一下子发出一阵洪钟似的笑声。他听到她的笑声便生起气来,于是他们没再说下去。 “您能想做出什么更荒唐可笑的事鸣?”她大声对一个朋友说,“有一个人——就是我的儿子——相信,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如果这不是发疯,那就大不虔敬了。” “大机器要停止运转吗?”她的朋友问道,“那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没传达给我什么意义。” “也没传达给我什么意义啊。” “我推测,他不是指最近音乐方面出的毛病吧?” “嗯,不是,当然不是。我们还是谈谈音乐吧。” “您最近对当局诉说过吗?” “是的,他们说它需要修理,他们叫到机器修理委员会去,我诉说了把布里斯贝恩交响乐弄得走了调儿的那些怪声怪气像憋出来的叹息,听上去好像有人在疼痛一样。机器修理委员会说,不久就会修好的。” 略带点轻愁,她又重新打起精神来。一件事是音乐出了毛病使她有点心烦,另一件是她无法忘掉基诺的话。假使他知道音乐修理不好的话——他不会知道这个的,因为他讨厌音乐——假使他知道它有了毛病,那么“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就会是他所说出的不折不扣地近于恶毒的话了。当然,他是随随便便这样一说罢了,可是事情的巧合使她心神不安,这样,她便带点毫无道理的不耐烦态度对机器修理委员会说话。 他们像以前那样问答说,那毛病不久就会修好的。 “不久!要马上!”她反驳说,“为什么我该给这种不堪入耳的音乐弄得发烦呢?东西总应当立刻修好嘛。如果你们不马上修,我要上诉到中央委员会去。” “中央委员会不接受任何个人的上诉。”机器修理委员会回答说。 “我必须通过谁去上诉呢?” “通过我们。” “那我现在就上诉。” “您的上诉书要等到轮到它的时候才递上去。” “已经有别人上诉了吗?” 这个问题是不合大机器的规定的,机器修理委员会拒绝回答。 “这太不像话了!”她感叹着对她的另一个朋友说。“从来没有像我这样倒楣的女人。现在我总也拿不准我的音乐,每次叫来音乐,总是越来越难听。” “我也有我的烦事咧,”这位朋友回答说,“有的时候,我的思想意念给一种有点怪里怪气的声音打断。” “那是什么呢?” “我不知这种声音是在我的头脑里,还是在墙壁里。” “不管是哪一种情形,您就申诉吧。” “我已经申诉过了,可是我的申诉书要等到轮到它的时候才能送到中央委员会去哩。” 时间流逝着。他们也就不再对大机器的那些故障心怀不满了。那些故障没有修理,不过人体的器官组织在以后的日子里竟变得那么有效,以至很容易适应大机器的每个突然变化。布里斯贝恩交响乐关键处的叹息声不再使瓦西蒂心烦了,她把它当作旋律的一部分接受下来。那种怪里怪气的声音,不管是在头脑里还是在墙壁里,也不再使她的朋友心怀不满。对人工制造的那种发了霉的水果是这样,对开始发臭的洗澡水是这样,对诗歌机器开始放出不谐和的韵律也是这样。最初,一切都曾苦苦申诉过,到后来便一一漠然处之,而且忘怀了。事态江河日下地坏下去,却没有异议了。 对于睡眠设备的失灵就不同了。那是一种更严重的故障。终于有一天,当时在整个世界上——在苏马特拉、在威赛克斯、在柯尔特兰和巴西的无数城市里——那些床,在它们的疲倦的床主叫它们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这看上去是一件荒诞的事,不过根据这件事,我们可以确定人类毁灭的时期。对故障负有责任的那个委员会受到申诉者们的攻击,像往常一样,它叫申诉人到机器修理委员会去。机器修理委员会又向他们保证,他们的申诉书会递交中央委员会。可是不满的情绪在逐渐增长着,因为人类这时还不能适应到不睡觉也可以过得去。 “有什么人正在插手大机器——”她们开始说。 “有什么人在企图自立为王,想重新引进个人的因素。” “应该用无家可归的办法来惩治那个人。” “应该去抢救!为大机器报仇!为大机器报仇啊!” “战斗吧!干掉那个人呀。” 但机器修理委员会这时站出来,用几句选择恰当的话缓和了这阵恐慌。它坦率承认修理机本身也正需要修理。 这种坦率承认的效果是极好的。 “当然,”一个著名的演说家——他是讲法国大革命的,辉煌壮丽地给每一种新的腐朽情况涂金。“当然,我们现在不要加紧我们的申诉。在过去,修理机对我们是那么好,我们大家都应该同情它,我们一定要耐心等待它的修复。在适当的时候,它就会恢复它的职能。目前,没有我们的床,没有我们的食品丸,没有我们的一些其他小小的需要东西,我们都宽容忍耐些吧。我感到这肯定是大机器的愿望。” 在千万英里外,他的听众都热烈鼓掌。大机器仍然联系着他们。在海洋的下面,在大山的山根底下,都贯穿着使他们得以看见和听见的电线,那些巨大的眼睛和耳朵乃是他们的遗产,许多种操作的嗡嗡声给他们的思想披上一件奴性的外衣。只有老人和病人始终是忘恩负义的,因为谣传说无痛死亡设备也失灵了,痛苦已经在人间重复出现。 阅读也变得困难起来。一种有害的因素进入了大气,使光明变得幽暗——以致有时瓦西蒂难得看到她房间周围各处。空气也是污浊的。那高亢的声音是人们的申诉,那微弱无能的是纠正措施。那充满英雄气概的语调是演讲者的喊声:“鼓起勇气来呀!鼓起勇气来呀!只要大机器运转着,有什么关系呢?对大机器来说,黑暗和光明是一回事。”经过一段时期,虽然事态又有所改善,不过以往那种光辉闪闪的明亮从未再得到过,人们永远没有从走进的黄昏中再走出来。这时,流传着关于“措施”、关于“紧急专政”的歇斯底里的议论,还有撒马特拉的居民们得到邀请去亲自了解一下中央电力站的操作。所说的这座电力站坐落在法兰西。但主要是恐慌处于支配地位,于是,人们把他们的精力用在向他们的大书祈祷上,大书是那大机器万能的明确证据。恐怖在逐渐转化着,有时一些给人以希望的谣言不胫而来:那修理机已经差不多修理好了,大机器的敌人已经被压下去了,新的“神经中心”正在创制之中,它会把工作做得比以前更加精彩,等等。可是这样一个日子来临了,并且没有一点预先警告,没有一点最轻微的预示:整个通讯系统失灵了,全世界,也就是他们所理解的那个世界,告终了。 瓦西蒂当时正在演讲,最初她的演讲不时为热烈的掌声所打断。当她继续讲下去的时候,听众变得沉默起来,在结束时竟一点声息都没有。她有点不大高兴地打电话给一个朋友,那是一位善于同情别人的专家。没有回答的声音:毫无疑问,这个朋友是在睡觉哩。她试着打电话给另一个朋友,也同样没有声音,接着又试打电话给另一个人,同样如此,直到她想起基诺的“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这句隐晦的话来。 这句话依然没有传达给她什么意义。如果永恒现在停止不前的话,它当然不久就会又运转起来的。 比如此这儿还有光和空气——大气在几个小时以前已经得到了改善。这儿还有那本大书,而且只要大书还在那里就有安全保障。 接着她支撑不住了,因为随着活动的停止,来了一种意料不到的恐怖——沉寂。 她从来不懂得沉寂,沉寂的来临简直要她的命——它的确使千千万万人立刻丧命。自从她出生以来,她就被持续不停的嗡嗡声所环绕,这种嗡嗡声之对于耳朵,正如人工空气之对于肺一样重要。接着,使人烦恼的痛苦闪过她的脑际。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蹒跚地朝前走去,按了一下那个不常用的电钮,就是打开她那个小房间的门的电钮。 现在,这个小房间的门是靠它自己的一个简单的蝶铰操作。它与远在法兰西濒于崩溃的中央电力站没有联系。这个门开了,在瓦西蒂的心中引起一些过分的希望,因为她认为那大机器已经修理好。这个门一开,她便看到那幽暗的隧道弯弯曲曲地朝着自由而远去。她看了一眼,随即缩回,因为隧道里挤满了人——她差不多是这座城里最后感到恐惧的一个人。 人们在任何时候都使她厌恶,这是她那些最坏的噩梦中的梦魇。人们在到处爬行着,人们在尖声叫着,哭泣着,喘息着,彼此互相碰撞着,消失在黑暗里,不时地被推下月台去,撞到那活动的路轨上。有些人在围着电铃打架,想要叫来那永远也叫不来的火车。还有些人大喊大叫着,要求无痛死亡或者要呼吸保护器,或者在骂大机器。另有些人像她自己一样,站在他们自己的房门口,既害怕呆在房间里,又不敢离开房间。在一切喧嚣声的背后是一片沉寂——这种沉寂是大地的和已经逝去的那代代人的语言。 不——这比孤寂还糟。她又关起门来,坐下等待最终的结局。崩溃继续进行着,伴随着可怖的断裂声和隆隆声。控制医疗机的那些阀门一定变得软弱无力了,因为它凸了出来,可怕地在天花板上耷拉着。地板起伏着,把她从椅子里甩了出来。一根蛇样的管子朝她渗出液体。后来那最终的恐饰来临了——光开始暗淡下来,她知道文明的漫长时代要结束了。 她晕得打转儿,祈祷着要从中得救,不管怎样,她一直在吻着那本大书,接着又吻一个又一个的电钮。外面的喧嚣声越来越大,甚至穿透了墙壁。慢慢地,她那小房间的光亮朦胧了,反射光从她那些金属的开关上渐渐消失了,现在她看不见那个小书桌,也看不见那本大书,尽管她把它抱在手里。光随着声音的飞逝消失了,空气随着光消失了,接着这种原始的真空又恢复成为那很久无人进去的岩洞。瓦西蒂继续晕得打转,像早期宗教的虔诚信徒那样,大声叫喊着、祈祷着,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敲着那些电钮。 就这样,她打开她的牢房逃脱了——是精神上的逃脱!至少在我的沉思结束以前,在我看来是如此。她肉体上的逃脱,那我无法觉察得出。偶然的机会,她敲中了使门打开的那个开关,污浊的空气猛冲到她的皮肤上,高声的震颤在她的耳朵里鸣响着,告诉她,她又在面对着那隧道,面对着她曾看到人们在上面打架的那个大月台。他们现在并没有打架。只有耳语声仍然萦绕着,还有微弱啜泣的呜咽声。在外面的黑暗里,他们成千上万人正在奄奄一息。 她一下子落下泪来。 有几滴泪水回答了她。 他们是在为人类而哭,他们两人不是为他们自己而哭。他们无法忍受这该是末日的结局。在沉寂终了以前,他们的心房打开了。他们知道了在地球上什么是重要的。人类,一切生物的花朵,一切可以看见的生物中的最崇高者,人类曾一度以他们的形象创造了神,而且曾把他们自己的力量反映到那些星座上,俊美的裸体人类正濒于死亡,窒息在他们自己织成的衣服里。人类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地艰辛劳动着,而这里就是他们的报酬。确实,在最初时那看上去尽善尽美、放射着文明异彩的衣服,乃是以自我否定的纱线织成的。而且只要它是一件衣服而不是什么别的,只要人类能够任意脱掉它,靠着那本质即他的心灵,并靠着那同等重要的本质即他的肉体而活着,那衣服就是尽美尽善的。后来罪恶克服了肉体——他们主要是为了这而哭泣;多少世纪错误地反对肌肉和神经,反对我们藉以能够独自理解的五官,而用进化的说法给它涂上一层釉光,直到身体成为白色的糊状,家的观念暗然无色,一个曾经掌握过诸星的人最后像泥浆那样蠕动。 “你在那里?”她呜咽地问。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说道:“在这里。” “有没有什么希望呢,基诺?” “对我们说来是没有的。” “你在哪里呢?” 她从死者的尸体上朝着他爬去。他的血溅满她的双手。 “快一点,”他喘息着说,“我就要死了,不过,我们接触、我们谈话不是通过那大机器了。” 他亲吻了她。 “我们已经恢复到我们的常态了。我们死,但是我们已经重新获得了生命,正像过去在威赛克斯,阿尔弗里德赶走丹麦人的时候那样。我们知道了他们在外边所知道的一切,他们就是住在珍珠色的云端里的人。” “基诺,但这是不是真的呢?在地球表面上仍然还有人?是不是这——这隧道,这种有毒的黑暗,真的还不是终局?” 他回答说: “我曾看到了他们,同他们说过话,我热爱他们。他们隐藏在雾色里和蕨类植物里,直到我们的文明停止。今天他们是无家可归的人——明天——” “噢,明天——有什么大傻瓜会又开动大机器,明天。” “永远不会的,”基诺说,“永远不会的。人类已经领受了它的教训。” 在他说话的时候,全城像一个蜜蜂窝那样垮了。一架飞艇从入口处飞进,飞到已成废墟的码头。它向下坠毁时爆炸了,它的钢翼摧毁了一条接一条的地下通道。有一会儿,他们看见了那些死者的国家,在他们还没有加入到死者行列中去之前,他们曾看见一片片纤尘不染的青天。 真名实姓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魔法时代,任何一位谨慎的巫师都把自己的真名实姓看作最值得珍视的密藏,同时也是对自己生命的最大威胁。因为——故事里都这么说——一旦巫师的对头掌握他的真名实姓,随便用哪种人人皆知的普通魔法都能杀死他,或是使他成为自己的奴隶,无论这位巫师的魔力多么高强,而他的对头又是多么虚弱、笨拙。世易时移,我们人类成长了,进入理智时代,随之而来的是第一次、第二次工业革命。魔法时代的陈腐观念被抛弃了。可是现在,时代的轮子好像转了一整圈,我们的观念又转回魔法时代(这个时代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个姑且不论)——我们又重新担心起自己的真名实姓来。 滑溜先生觉察到一丝迹象,他本人的真名实姓被人发现了,而且,发现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死对头。这个迹象的首次表现形式是两辆黑色林肯轿车,嗡嗡低鸣,开上那条长长的、夹在从29 号公路一直蔓延过来的湿淋淋的松林间的泥土车道。当时罗杰·波拉克正在他的花园里除草。他整个早上差不多都待在那里,在阴云天的几乎看不出来的毛毛细雨自得其乐,自始至终都想给自己找点动力,进屋里去做些能真正挣钱的工作。他一抬头,正望见那两辆闯进来的汽车一个转弯,车轮尖叫着开上他自家的车道。三十秒钟后,汽车钻出人工种植的三代林,停在一旁,紧靠波拉克的那辆本田车后。四个大块头男人、一个长相冷冰冰的女人,一个接一个,故意踏过波拉克精心照料的卷心菜地,满不在乎的将柔嫩的菜苗踩得稀烂。罗杰明白了,这些人不是来作社交拜访的。 波拉克仓皇四顾,想一头逃进松林。可别人已经散开堵截,他被一把揪住,反剪双臂带进自己的家。(幸好门开着。罗杰有个感觉,这些人不会管他要钥匙,宁愿砸开大门闯进去。)他被粗暴的搡进一把椅子里,来者中块头最大、长相最凶恶的两人在他身旁一边一个守着。波拉克这时才发出声音,表示抗议。毫无反应。那个女人和岁数较大的男人在他的摆设中间来回打量。“嘿,艾尔,瞧见吗?这是《1965》的手稿。”那女人一边说,一边翻弄装饰内墙的全息风景照。 岁数较大的男人点点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这个人写的热门游戏可不少,比世上其余任何三个人加起来还多,说不定比有些公司还多。罗杰·波拉克算得上是个天才了。” 那是小说,混帐东西,不是游戏!波拉克最讨厌别人管他的作品叫游戏,一听此言,这股情绪不请自来,又冒了出来。说出口的话却是:“是呀。可我的绝大多数读者没你们几个逼得这么紧。” “你的绝大多数读者不知道你是个罪犯,波拉克先生。” “罪犯?我不是罪犯——我知道自己的权利。你们FBI 想抓人,必须先证明自己的身份,还要让我打个电话,还要——” 那女人第一次露出笑容。笑得不善。她大约三十五岁,瘦脸,头发扎成一根独辫拖在脑后,军人型的都喜欢这种发式。就算她长着这副尊容,本来也可以笑得更和善些。波拉克感到脊梁上升起一股寒意。“如果我们是FBI,如果你不是这么一个坏蛋,也许你说得对。波拉克,这是社会安全署抓人,你涉嫌,这是说得客气点,涉嫌破坏关系到国家安全和人民生活的设施。” 波拉克偶尔也接政府的合同,见识过蠢头蠢脑的官话套话。这个女人的话就是那一类,只是现在听上去一点也不可笑。波拉克两个肩胛之间的寒意扩散到全身。屋外的毛毛细雨已经变成一片烟雨蒙蒙,笼罩着加利福尼亚北部林区。平常他总觉得这种雾雨蒙蒙很舒服,可是现在,阴冷的天气使屋里的气氛更加阴冷沉重。即使这样,只要能够脱身,他还是想尽力试一试。“好啊,这么说几位手里攥着骚扰清白百姓的执照。不过你们迟早会发现,我是清白无辜的。到那时你们就会知道媒体报道有多狠了。”感谢上帝,我昨晚备份了文件。走运的话,他们只找得到些过时的股市资料。 “你不是清白无辜,波拉克。清白公民会满足于这里这种普普通通的数据资料机。”她一指起居室对面那台40 厘米×50 厘米的数据机。它是老式CRT 显示器的曾孙,高彩、高解析度、超清晰,政府部门和比较落后的公司都是这种配置。波拉克这台机器上能看见落了厚厚一层灰。那个女警几步跨过起居室,拨弄彩图视窗下的几个抽屉,栗色套装显出的身体线条瘦骨嶙峋。“清白公民满足于标准的处理器,加上几千G 的内存。”凭着超人的直觉,她一把拉开中间那个抽屉,露出里面至少五百立方厘米的光子储存器,列得整整齐齐,用线缆与另一个抽屉中功率与之相匹配的超强处理器相联。这些配置虽然高级,却与他埋藏在屋子下面的设备有天壤之别。 她缓步踱进厨房,一会儿工夫便转身回来。这套房子是典型的厂房里完工、直接拉到居住点安装的走廊平房。房子不大,搜查起来很容易。波拉克的钱大多花在地皮和他的……嗜好上。“最后,”带着胜利的语气,“清白公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她终于发现了“通向另一世界之门”,搜到的脑关电极握在手里,在波拉克脸前挥舞。 “听着,不管你们怎么说,这些仍旧是合法的。说实话,那些小配件,功能比普通游戏界面也强不了多少。”他毕竟是个小说家,这个解释编得不错。 岁数较大的男人用几乎有点抱歉的语气说:“恐怕弗吉尼亚有点喜欢玩猫抓老鼠的把戏。波拉克先生,我们知道,在‘另一世界’里,你是滑溜先生。” “哦。” 长时间的静默,连“弗吉尼亚”也闭上了嘴。自然,这件事始终是罗杰·波拉克最大的恐惧:他们发现了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即罗杰·波拉克,TIN/SSAN 0959-34-2861。他被抓在他们手里了,再也逃不掉,无论他有多少遁术,能编多么巧妙的程序,有多少资源。“你们怎么发现的?” 第三个警察是个技术型,他开口道:“相当不容易。我们一直想抓个真正的厉害角色,不是搞点小破坏的小玩闹,那种你们巫师会里称为小巫的小喽罗。”小伙子看来懂点切口行话,不过这些容易学,看看每天的报纸就行。“最近三个月里,安全署一直在努力,想发现那些厉害角色的真正身份,就是你、罗宾汉、埃莉斯琳娜,或者黏糊英国佬那种级别的人物。可惜没那个运气。后来我们绕开难题,开始留意画家和小说家。我们推想,他们中间至少有一小部分会对网络破坏活动产生兴趣,而且这些人有才华,干这个肯定在行。你写的读者参与小说是全世界最棒的。”他的语气中流露出真正的钦佩之情。总是在最稀奇古怪的地方发现崇拜者。“所以,我们第一批监视的人中就有你。一旦开始怀疑,拿到证据只是个时间问题。” 这就是他一直提心吊胆的事:成功的大巫不应该在现实世界里同样取得成功,风险太大了。他总是贪心不足,两个世界都爱,爱得太过。 技术员的话几乎有点诚惶诚恐,老警察接过话头,“不管怎么说,只要联邦政府集中所有资源追踪特定的某一个破坏分子,我们最后总能抓到。波拉克先生,这你也清楚。破坏分子的能量在于他们的数量,单独一个是没什么作为的。” 波拉克强忍住一个微笑。政府人员普遍持这种观点,或者说具有这种信念。他曾经切入大量FBI 机密文档,从文件中认识到,联邦特工们当真相信这一点。问题是这种信念离事实差得太远了。他远不如埃莉斯琳娜那样的人聪明,每周又只能在巫师圈子里花十五到二十个小时。其他巫师中肯定有些人靠救济金过日子,他们的生活完全投入“另一世界”,一天到晚都在圈子里。警察之所以能逮住他,原因很简单,相比之下他更容易被抓住。 “这么说,除了监狱,你们对我还有什么别的安排?” “波拉克先生,你是否听说过‘邮件人’这个名字?” “在‘另一世界’?” “当然。迄今为止,他在,呃,现实世界没有什么名气。” 从这一刻起,再也没有必要撒谎了。警察们肯定也知道,圈子,或者说巫师会里,没有谁会把自己的真名实姓泄露给另一个成员。他无法出卖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他希望如此。 “听说过,他是变形金刚里头最怪的一个。” “变形金刚?” “圈子里人人都运用图像技术,以另外的面目出现。可有些人觉得单换张脸不合口味,想找点新花样。变形金刚是人,但能把自己转化成机器,这个调调儿很合他们的胃口。我觉得那种玩法太没人情味。比如说这个邮件人,他从来不用实时交流手段。你要想问他点什么,通常总得等个一两天才有回复,像老式的邮件递送一样。” “就是这个人。你对他有什么印象?” “啊,我们知道他已经有些年了。他慢得要死,很长时间里我们一直当他是个只有一台低级数据机的乡巴佬。但最近,他搞了些非常,绝对——”波拉克蓦地想起跟他唠家常的是些什么人,当即住嘴。 “绝对‘炫’的绝活儿,是不是,波拉克?”女警“弗吉尼亚”重新加入对话。她拖过一把带脚轮的椅子,紧靠波拉克坐下,近得快抵上他的膝盖。她伸出一根指头戳在他胸口,“‘炫’到什么程度你可能还不太清楚。你们这伙破坏分子给社会保险记录造成了相当大的破坏。去年,罗宾汉把国内税务署的税收砍掉了百分之三。你和你的朋友们比任何敌对国家都危险。不过跟这个邮件人相比,你们还算不了什么。” 波拉克大吃一惊,邮件人的恶作剧他肯定只见识过一小部分。“你们怕这个人。”他轻描淡写的说。 弗吉尼亚的脸色变得跟她的套装颜色有点接近。还没等她开口,老警察说话了:“是的,吓坏了。这个世上,罗宾汉和滑溜先生这种人我们还勉强能对付。幸好大多数破坏分子只想自己得点好处,或者证明他们有多么机灵。他们心里明白,如果弄出大乱子,必定会被我们识别出来。没有侦破的福利金与税务欺诈数以万计,据我猜测,这些都是一小撮只有简单设备的人做下的案子。他们能逃脱,仅仅是因为偷得不多,也许只逃了点所得税,而且他们不像你们这些大巫,想追求名声。如果他们不是各自单干,揩点油水就心满意足,加在一起,可以给国家造成极大的威胁,比手握原子弹的恐怖分子更加危险。 “这个邮件人却不是这样。他好像具有某种意识形态方面的动机,知识极其广博,能量极大。他不满足于搞点破坏,想要控制……”联邦特工并不清楚此人的活动持续了多久,只知道至少一年。如果不是政府里有几个部门把它们的主要文档以纸张形式留下了硬拷贝,至今还不会发现他的活动。这些部门发现下级以该部门名义呈报送审的决策与原始记录不符,查询于是开始,接着便发现电脑记录与硬拷贝不一致。更多的查询接踵而至,仅仅出于运气,调查者们发现做出决策的电脑模块以及数据资料与备份的硬拷贝有差别。问题严重了:三十年来,政府的运转以自动化的中央计划系统为基础,决策运筹越来越依赖电脑程序,这些程序直接调用数据,分配资源,提出立法建议,勾画军事战略。 邮件人接管了权力,手法相当狡猾,极难察觉。目前还不清楚他的接管活动进行到什么程度,而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他修改了对联邦法律的解释,重新分配国家资源,但不清楚国内(或国外)哪些团体因此得到了好处。调查者可以直接着手追查的只有那些比较落后的部门,结果表明,部门决策模块中被做了手脚的高达百分之三十。“……这个比例吓得我们魂飞魄散,光是修正做过手脚部分——我们查出来的部分——就需要大批技术人员和律师干上好多个月。” “军事机关的情况怎么样?”波拉克想的是被称为“上帝的手指”的系统。这个系统控制着数以千计的导弹,其打击面覆盖全球所有国家。如果他滑溜先生想要接管世界,这个系统就是他下手的对象。搞搞社会保险记录算个屁。 “还没有渗透到那个方面。我直说吧,”老警察有点拿不定主意的瞥了弗吉尼亚一眼,波拉克明白了这次行动的头目是谁。“此人曾经试图切进国安局,正是因为那次活动我们才确定了肇事者的身份:邮件人。这以前无法确定,他跟一般的破坏高手不同,毫不招摇。军方和国安局所用的系统跟其他部门不一样,很不方便,不过这一次总算起了好作用。”波拉克点点头。圈子里向来避开军方系统,尤其是国安局。 “这个人既然有本事轻而易举骗过社会安全署和司法部,却没有一举突破国安局?你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走运……我想我现在明白了,你们需要我帮你们一把,希望找个巫师会内部的人当你们的内线。” “不是希望,波拉克。”弗吉尼亚道,“我们吃定你了。监狱的事咱们暂且不提,哦,顺便说说,单凭滑溜先生干下的那些恶作剧,我们大可以让你在牢里待一辈子。就算放你一马,还可以勾销你的网络使用执照。意味着什么你心里清楚。” 弗吉尼亚的话不是发问,但波拉克还是知道答案:现代社会里,百分之九十八的工作涉及使用数据资料机,没有执照实际上等于永远失业,这还没有考虑社会安全署的起诉,坐在牢房里数监狱高墙上的花瓣的前景。弗吉尼亚一定从波拉克的眼睛里看出他已经认输告负,“老实说,我不像雷,不觉得你有多厉害。不过我们能抓到的人里,你是最好的一个。国安局认为,如果我们能在巫师会里安插一个眼线,就有机会揭露邮件人的真实身份。从现在起,你继续参加巫师会的活动,现在的目的不是搞破坏,而是搜集有关邮件人的情报。你可以找人帮忙,但不能说出你是为政府工作——你甚至可以编个故事,说邮件人是政府安插进去的。相信你也看得出来,他的某些活动特征很像是个使用普通数据机的联邦特工。最重要的是,你必须时刻与我们保持联系,只要我们吩咐,你就得马上合作。我说得够清楚了吗,波拉克先生?” 他发现自己不敢与她目光相接,以前他还从来没有被人勒索过呢。要习惯这类事情,真是……真不是人人做得到的。 “好吧。”他终于说。 “好。”她站起身来,其他人也随着起立。“只要你老老实实,这一次也是我们最后一次面对面接触。” 波拉克也站了起来。“那……以后呢?如果你们……对我的表现满意的话?” 弗吉尼亚笑了。波拉克懂了,自己不可能喜欢她的回答。“之后,我们再回头考虑你的案子。如果你表现得好,我不反对让你继续保留一台标准的普通数据机,也许还能给你留下点互动式图像设备。不过告诉你,要不是为了邮件人,逮住滑溜先生能让我这个月过得心满意足。我决不会让你还有机会继续破坏我们的系统。” 三分钟后,两辆不祥的黑色林肯开下车道,消失在松林里。直到车声消失之后很久,波拉克还站在细雨中望着。冷雨打湿了他的肩膀和后背,他却几乎没有察觉。猛然间他一抬头,感到雨点落在脸上。波拉克心想,不知联邦特工有没有这么聪明,来他家时特意考虑了天气因素:这种乌云当然无法阻止军方的侦察卫星监视这两辆车,却能挡住圈子内部成员切入的民用卫星。这样一来,就算圈子里有人知道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他们也不可能知道联邦特工来拜访过。 波拉克的目光越过院子,落在花园里。前后不过一个小时,自己的境况却已截然不同。 下午晚些时候雨过天晴。阳光照耀下,树丛枝叶上千万颗水珠仿佛一粒粒珍珠。波拉克等到太阳隐没在树梢后,只给廊屋东边的高树间留下一抹金辉,这才坐在他的设备前,准备进入“另一层面”。他采取的步骤比以往复杂得多,想在联邦特工的容忍范围内尽可能做好准备。要是能有一个星期作先期研究就好了,但弗吉尼亚和她那一伙人显然没有那么多耐性。 他启动处理器阵列,在他最喜爱的那把椅子里坐得更加舒服些,仔细的将五个脑关电极贴在头部。长长的几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想进入“另一层面”必须达到某种程度的忘我状态,或者至少某种自我催眠状态。有些专家建议使用药物或其它隔断感觉器官的手段,以强化用户对于脑关电极读取的种种微弱模糊信号的感应。波拉克的经验自然比所有热门专家都丰富得多,他发现,只需凝望树林、静听掠过树梢的飒飒风声,自己便能进入状态。 做白日梦的人忘记了周遭事物,眼睛所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世界。波拉克就像这样,他的意识飘浮起来,遗世独立。潜意识中,西岸通讯与数据服务系统化为一片模模糊糊的灌木丛,潜意识之上的清醒知觉再对这片信号丛林详加检视,查询检索,找出最安全的小径,通向一块不受打扰的调制空间。和大多数家住郊外的远程办公者一样,波拉克租用的是标准光纤联接:贝尔、波音、日本电气,加上西海岸当地的数据通讯公司,这些路径已经足以使他连通地球上任何接收处理器,几乎不存在被察觉的可能。几分钟内,他已经试探、变换了三条线路,在网上找到一块地盘进行调制计算。卫星通讯公司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出租处理器时间,低到与地面通讯线路差不多的价钱,还接受自动转账。过去几年中波拉克设立了好几个匿名账户,以匿名的付款的方式获得一大块数据空间的独占控制权,只要提出请求,几毫秒后便可以使用。整个过程几乎完全在潜意识层面上完成——巫师的大量日常事务全都用这种方式处理。这套方法是他与别的人在过去四年中逐步发明并完善的。现在他已经成为滑溜先生,别的名字不再提及,连想都不想。滑溜先生来到“另一层面”外缘,通过一颗低轨道气象卫星的眼睛飞快的一瞥:下面铺开的是北美大陆,在西部,明暗分界线弯弯曲曲,大平原地区大部为阴云覆盖。这些都是信息。有些信息看上去无关紧要,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所有这些本来都可以在下意识层面自动完成,无需清醒意识参与,但滑溜先生向来对太空的事情有独钟。 休息片刻之后,滑溜先生检查间接通讯线路,运转正常。还有加密方面(这是常规了),一切正常,看来没有被人破解。与其他大巫还有很多老百姓一样,他信不过国颁标准加密程序,十五年来一直使用从学术界泄露出来的高级算法(国安局的偏执狂始终执意反对这种算法的外泄)。滑溜先生确信自己的保护措施做得很好,别人无法追踪,这才直奔巫师会。他循着标志前进,速度飞快。走这一趟难度相当大,因为标志设得非常隐蔽。圈子里的人不喜欢受不高明的低段位选手打扰。 具体说来,踏上这一段旅途的行者必须能够感应极其微弱的信号、暗示,在圈子成员的想象力生成环境中将它们识别出来。窄窄的一行石块标示出正确的路线,穿过一潭灰绿色的沼地。空气寒冷而潮湿,高大奇异的植物上,水珠滴滴答答落进微光闪动的水潭,或是滴落在大朵大朵的百合花上。旅行者的潜意识明白那些石块的含义,同时通过一个个数据网络处理连续不断的网上日常事务,但要做出种种决策,以便最终抵达巫师会的入口,这个方面必须依靠技巧高超的旅行者的清醒意识。否则的话,死亡便会降临。网上的死亡是象征性的,指被甩回现实世界。从远的说,这与四十年前电脑上的探险游戏有些相似之处。如果要举近期的例子,那就是广为流行的读者参与小说,这两者颇为相近。不过还是存在两个巨大区别:这场游戏远为复杂,没有脑电图输入/输出设备无法完成。这种设备被大巫们和公共数据库称作脑关。 关于脑关的谣传与误解非常多。像《洛山矶时报》和《CBS 新闻》这种比较负责的数据库明确表示,无论脑关还是“另一层面”,都没有什么超自然的神奇,至于那些富于魔幻气息的切口行话,不过是人们为了方便起见胡乱添加的。说得好听点,给它们平添一层传奇色彩,有时更堕落为混淆视听的愚民手段。问题是数据库的这些文章常常说不到点子上,既保守拘谨,同时又夸大其辞。比如有人或许会以为,必须有极大的带宽才能使滑溜先生穿越的沼地栩栩如生。其实不是这样。如果对带宽真的有这么大需求,联邦特工不久便能查出大巫和变形金刚们的一切活动。一条典型的脑关链接只有约五万波特,带宽甚至赶不上单纯的视频传送。滑溜先生能感到沼地的湿气渗进皮靴,虽然天气很冷,他还是开始冒汗。实际上,这些感觉并不完全来自带宽。脑关电极传送的只是某种暗示,相当于舞台上的提词,滑溜先生的想象力与潜意识对这些暗示做出反应,形成与现实世界毫无二致的真实感受。这种从暗示到感受的转化过程相当于翻译,不能想怎么译解就怎么译解,任意而为的结果便是被甩回现实世界,永远别想找到巫师会的入口。对于另一层面的旅行者来说,只要存在暗示,周围环境的细节便历历在目。这种事情并不新奇,古已有之。例如小说,哪怕是个蹩脚的作者,只要善解人意,加上情节抓人,他也能只用几句描写便唤起读者心中的全幅想象场景。现在的区别是想象有了互动性,就像在真实世界里人们可以用自己的感官与周围环境互动一样。单凭想象便能调动事物,在人类数千年形成的语汇中,要描述这种现象,说到底还是魔法行话最为合适。 石块与石块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滑溜先生使出浑身解数,惟恐一个失足,掉进石块周围哗啦啦作响的水潭。幸好小径只有几百米,之后便离开水潭。现在他走在浅水洼的泥浆里,周遭是浓密的树林与灌木丛。闪闪发亮的大蛛网横张在小路前方和路旁的树丛间。 头顶上方的枝丫丛中,一只拳头大小的红斑蜘蛛突然的滑落到他眼前,动作像个溜溜球。“小心,小心。”蜘蛛湿漉漉的嘴巴里发出细细的声音,“小心,小心。”翻来覆去就是这个词儿,在滑溜先生脸畔来回晃悠。他仔细看看蜘蛛斑纹状的腹部。这个地方有许多杀人蛛,必须以不同方式对付,旅行者才能活命。滑溜先生看了半晌,这才抬起手背,举到蜘蛛的高度,让它爬上来。这东西爬过他潮乎乎的外套,爬到赤裸的颈部,在那里悄声说了句什么。 滑溜先生听完,不等蜘蛛重复便一把抓住,朝身体左方扔去,同时奔下小路,朝路旁蛛网密布的灌木丛飞奔。啪的一声,什么又湿又重的东西狠狠砸在他刚刚的立足之地。这时他已经跑远了,面前忽然拱起一道山坡,他以最高速度冲上坡去。 他在坡顶停步,山坡那边能望见一座阴沉沉的巨大城堡,离这里不到五百米,那就是巫师会的所在地。和刚才的沼地一样,城堡也被隐隐约约映照得半明半暗。光源只有部分天光,其余则道不清来历。通向城堡的小路比沼泽地里宽多了,但滑溜先生还是和刚才一样谨慎:大巫们用不少怪物看守这个地方。这些东西预先设置了程序,有个要命的习惯,经常变更往来规定,旅行者只要违反便必死无疑。 先是下坡路,之后路面变得崎岖不平,弯弯曲曲再次上坡,通向城堡的各种石质、铁质入口。地面比刚才干燥,树木也稀疏了些。头顶传来阵阵拍翅声,滑溜先生知道不能向上看。离护城河只有三十米了,温度越来越高,热得让人受不了。能听见壕沟里的岩浆噗噗哧哧阵阵作响,不时还蹿上一股火苗,舔着残存的植物。壕沟里倏地冒出一颗漆黑的头颅,两眼灼灼发光。一秒钟后,头颅下面的身体也钻了出来,朝来人喷出一股红光闪闪的岩浆。滑溜先生稍稍抬起一只手,致命的喷流才到眼前,突地一跃,落在他身后,一点也没伤着他。滑溜先生镇定自若,看着这头庞大的怪兽跨前一步,震得地面咚咚作响,居高临下俯视自己。 阿兰——这头怪兽最喜欢这个名字——近视似的眯缝起眼睛打量来人,大脑袋轻轻左摇右晃。“啊,我想是滑溜先生大驾光临。”它终于开口道,咧开嘴笑起来,嘴里火光闪闪。它的鼻孔倒没有随着呼吸喷出火苗,只散发出一股股灼人的热气,像敞开的锅炉口。它在石棉T 恤上来回搓着爪子,一副巴不得认错人的神情。离开自己岩浆翻腾的壕沟,它觉得有点冷,黑漆漆的后背于是变成炽热的暗红色以保持体温。它这副模样看上去活像变温类的爬行动物。 “是我。给我最喜欢的朋友带来点小礼物。”滑溜先生扔出一颗沉甸甸的圆弹子。怪兽张嘴接住,享受那种融化于口的乐趣,高兴得嘴巴都咧开了。双方盘桓几分钟,对话、较量魔法。阿兰的主要工作就是确保来人是巫师会的一位已知成员,它会试试来人的手段(比如刚才招待滑溜先生的那场岩浆淋浴),还要拿城堡近期的活动盘问对方一番。当然,阿兰只是个类人模拟器,独立运行,那张火光灼灼的没牙笑脸背后没有藏着一个真人实时操纵,滑溜先生对这一点相当有把握。不过阿兰肯定是同类中最棒的,很可能编入了数千段情景对话程序,比现在市面上出售的所谓“伴聊”小程序高明得太多了。后者只要进行几个小时对话,其语言便会进入重复模式。它们不会智能学习,一遇到逸出常轨的古怪对话便不知如何应付。阿兰为巫师会和这座城堡效力已经很久了,来得比滑溜先生还早。没有人公开声称自己是它的创造者(尽管大家都怀疑是威利·J)。今年之前它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埃莉斯琳娜把那件石棉T 恤送给它,上面印着阿兰·图灵,于是它便有了名字。 滑溜先生玩着阿兰的游戏,很放松,但也很小心。“死”在阿兰爪子里,这种体验不好受。说不定还会抹掉一部分没有备份的资料,他可不愿意受这种损失。不少申请加入巫师会的人都死在阿兰手里,就在这道护城河前。这些死者很久以后才会在这个层面再次露面。 阿兰满意了,把爪子握成拳头,朝塔楼上的观察者一挥,青铜搭扣串联起来的陶制吊桥迅速放下。滑溜先生快步走过护城河,尽量不去理会下面翻波吐沫的熔浆。阿兰现在态度非常恭敬,直等到滑溜先生走进城堡院子里,这才一头跳进自己那个岩浆滚滚的游泳池,肚皮先撞上“水”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其他人大多已经先到了,只有埃莉斯琳娜引人注目的不在场。罗宾汉穿了一身绿,看上去像那个表演夸张的演员埃罗尔·弗林。他正坐在大厅另一头,与一个美貌惊人的女性交头接耳。这里的人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变得美貌惊人。这个女人好像有点拿不准该把自己弄成金发还是褐发,于是干脆介于两者之间。壁炉旁,杂种威利·J、黏糊英国佬和唐·麦克正围着一堆地图说得热火朝天。壁炉另一边的屋角暗处放着一台老式遥控打印终端,显然没有动过。滑溜先生走过大厅,尽量不去理会那台电传打印机。 “哟,老滑来了。”唐·麦克从地图堆里一抬头,打着手势让他过来,“瞧这儿,看英国佬打算搞什么名堂。” “嗯?”滑溜先生冲大家点点头,倾过身子研究最上面那张图。图的四边空白处看上去像年头很久的上等小牛皮纸,“地图”本身却是三维立体的,竖起来,下端浸入纸面。这是一份典型的银行防卫及现金流向图。说它典型是针对圈子内部成员而言。大多数银行并没有这么聪明,用这么直观的方式显示其资产自动化防御系统。滑溜先生估计,在这个方面,大多数银行巴不得重新回到过去的好时光:大家都用信用卡,用COBOL 语言编制程序。罗宾汉最喜欢这种事,但英国佬居然也会插一脚,这就怪了。他探询的抬起头,“什么玩意儿?” “标准的挂羊头卖狗肉,老滑。好好瞧瞧这儿,看出来没有?不是普普通通的防卫图。照我看这就是你们这些伙计所谓的黑手党,把这个银行系统里沿海各州接管了。干得不赖,肯定用上了脑关,花了老子好长时间才捉摸出是这些家伙耍的花招。现在既然落进我的手里……看这儿,从正常账户里挪用资金、洗钱,瞧出手法没有? “真聪明呀,可还是玩不过咱英国佬。”他手指一戳,图上顿时出现一条发光的红线,穿过迷宫似的画面,“这些家伙要是运气好,明年秋天或许能发现我这一招分流术,只不过到时候短了三十亿,而且休想弄清这笔钱上哪儿去了。” 其他人点头称是。这个层面里还有其他小圈子,远没有他们这个巫师会出名。本世纪几件最出名的大型恶作剧都出自巫师会的手笔。其他小圈子大多只能勉强算个社交俱乐部。还有一些是与时俱进的犯罪集团,之所以在这个层面栖身,其目的完全是功利性的,想找到发大财的新途径。大巫们通常不费什么心思便能将这些集团玩弄于股掌之上,黏糊英国佬便是个中高手。 “可是,黏糊呀,这些家伙的玩法可辣得很哪,比咱们的死对头辣多了。”死对头指的是政府,“要是让他们发现你的真实身份,非把你在现实世界里弄得死翘翘不可。” “我虽说黏黏糊糊,却没疯疯癫癫。我可没那么大胃口,吞不下三十个亿。连三百万都装不下。硬撑下去肯定露馅。我的玩法跟那边的罗宾汉一样,钱分进欧美三百万个寻常帐户,里头正好有一个是本人的。” 滑溜先生耳朵一竖,“你是说三百万个户头?每一个都平添一笔小数目?黏糊,我敢打赌,单凭这个,我就能发现你的真名实姓。” 英国佬满不在乎的一挥手,“当然啰,实际做法比我说的要复杂那么一丁点儿。直说吧伙计们,你们当中从来没有谁盯得上我,你们可比黑手党的本事强多了。” 这是实话。这个层面上的每个人都花过不少时间,想找出其他人的真名实姓。这不是毫无意义的消遣,只要知道另一个人的真名实姓,这个人就算攥在你手心里了。凭自己极不愉快的亲身经历,滑溜先生刚刚证明了这一点。如此以来,大巫们不断侦测彼此的真实身份,编写了大量程序,以自己发现的对方特征为条件,过滤政府掌握的个人信息数据库,希望发现相吻合之处。一眼看去,英国佬应该最容易被揭穿。他的怪癖极多,英国腔古怪过时,常常不经意间变成北美口音。所有大巫中,只有他既不英俊又不奇幻。那张脸实在太平凡、太现实,滑溜先生怀疑说不定这就是他的真实相貌。他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搞了一项工程,搜索美国与欧盟的照片档案,想把那张脸揪出来。结果一无所获。最后大家都得出相同结论:英国佬肯定给自己搞了双重掩护,甚至三重掩护。 杂种威利·J 却不怎么佩服,他笑道:“是不错,黏糊,我也承认风险可能非常小,可说到底,你得到的是什么?形象飙升外加一笔小钱。而我们,”他朝大家比划一下,“我们的本事远不止这个,值钱多了。只要咱们稍稍合作一把,就能成为现实世界中最有权有势的一群。对吗,唐?” 唐·麦克点点头,怪脸挤出一丝傻笑。他这个人从上到下只有这张钢灰色的脸还算有个人样,有点弹性,做得出表情。身体的其余部分完全是按照标准的梅塞德斯-奔驰牌全天候机器人的模子打制的。 滑溜先生反应过来了,“这么说你现在也跟邮件人一块儿干了,威利?”他朝那台电传打印机扫了一眼。 “嗯哼。” “还是不告诉咱们这里头是怎么回事?” 威利摇摇头,“除非你加入。只告诉你们一件事:唐是第一个跟邮件人合伙的,现在已经腰缠万贯,富得流油了。” 唐·麦克又点点头,脸上还挂着那个傻笑。 “唔。”发财容易。从理论上说,单单英国佬最近这一击,他便已经从黑手党手里夺了三十亿美元。麻烦的是发达到这个地步,却又不能引起别人注意,不让别人察觉,还有不遭报复。连罗宾汉都没这种本事。但唐和威利显然认为邮件人已经做到了这一点,而且不止于此。跟弗吉尼亚聊过那一番后,现在他也相信了。滑溜先生转身,走近些打量那台电传打印机。打印机嗡嗡低吟,跟平常一样储备着大量备用纸。打印机卡着的纸的上端被整整齐齐撕掉了,能看见的只有邮件人的提示符,一个星号。大家只有凭借这种方式跟圈子里这位名气最大的成员联系:在打印机终端上敲出一段话,一小时或一星期之后,这台机器会格格作响,打印出长达几千字的回复。一开始大家并不喜欢这种办法,点子倒不错,但延迟受不了,这样对话太乏味了。他还记得从前邮件人打出数米长的信息,松松垮垮散落在石头地板上,大多数根本没人读过。可是现在,邮件人每发一道圣旨,他的门徒便迫不及待的吞下去,还要谨慎的撕掉每一条输出信息,不给别人留下任何线索。 “埃莉!”他望着向下直通院子的宽大的石阶,红女巫埃莉斯琳娜来了。她步下石阶,服装发着微光,一时春光乍现,一时又遮蔽得严严实实。她身材极佳,对服装也有绝高品位。这些还不是她最迷人的地方。虽说她十分健谈,让与她交谈的人如沐春风,埃莉斯琳娜实际上却是那种知道得多、说得少的女人。她的有些未经大事声张的活动可以与罗宾汉媲美。滑溜先生认识她已经一年多了,觉得她是这个层面最有意思的人物。她使他恨不能没有这一切神神秘秘,大家可以公开互换真名实姓、电话号码。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埃莉斯琳娜对罗宾汉点了点头,穿过大厅,朝对她打招呼的唐·麦克走去。唐·麦克道:“我们刚刚正劝黏糊和老滑来着。他们大可以有财有势,却把时间浪费在瞎胡闹上。” 威利好像对她加入谈话有点恼火,埃莉斯琳娜飞快的盯了他一眼。“‘我们’指的是你、威利和邮件人吧?” 威利点点头,“上周我入伙了,埃莉。”好像在说,看你有什么本事拦住我。 “你说的有道理,唐。咱们大家开始时都是业余水平,只想做点什么事,让这个系统官僚老爷们呆着不舒服。可咱们现在已经是专家了,对系统的了解可能比世上任何人都深。这种知识应该转化成权力。”那两个人过去也一直这么说,但同样的话她说出来却更有说服力。要不是跟联邦特工有过那一番接触,他说不定也就入伙了。他早就知道,只要自己把巫师会的活动延伸到现实世界、试图在现实世界里捞取好处,从那一天起,这场游戏便不再有趣,不再是让生活多姿多彩的小乐趣,变成了耗时耗精力的另一项工作。可就算知道这些,他估计自己到头来还是顶不住诱惑。 埃莉斯琳娜的目光扫过滑溜先生,落到英国佬身上。英国佬本来挺随和,可现在大家都不在意他搞的小项目,他有点恼火。“我不干,谢了。”回答简洁,说完便收拾起地图来。 她那一双形状有点像东方人的绿色眸子注视着滑溜先生,“你怎么说,老滑?跟邮件人合伙吗?” 他踌躇着。或许真该入伙。看来邮件人的同伙至少会参与他的部分活动,说不定几个小时之内,他就能了解足够内情,打发掉弗吉尼亚,让联邦特工别来烦他。外加彻底毁掉他的朋友们。这个买卖真他妈的!老天在上,这些人干吗非得搅进这些事里去呢?只要他们真想接管政权,只要他们的活动越出破坏式的恶作剧一步,难道他们不明白政府会怎么对付他们吗?“还……还没有这个打算。”他终于开口了,“但我承认极受诱惑。” 她笑了,玉齿乍现,脸上平添光彩。“我跟你一样。要不再好好谈谈,就咱们俩?”她伸出纤手拉着他的手肘,“各位,我们暂时告退。说不定等我们回来,你们就新添了两支同盟军了。”滑溜先生觉得手肘上被轻轻一推,推向通往埃莉斯琳娜私人隐身处的那道暗沉沉散发霉味的楼梯。 她点燃手里的火炬,火焰腾腾升起,一点烟也没有。黄色的火苗一闪一闪,照亮两人前方数米远的路。楼梯很陡,略呈螺旋形。他有个感觉,这楼梯每下数百级便转一整圈,一定直旋进城堡下方的岩石深处。这地方宛如活物,霉味和腐臭越来越重,头顶上有水滴不住滴下,声音越来越响,在磨损的楼梯上积成的水洼也越来越深。四周的石壁随着他们的脚步适时成形,每前进一步,石壁的形状便随之改变。埃莉斯琳娜把属于她的这部分城堡警戒得极其严密,森严程度不逊于城堡本身针对外部世界所设置的各种防御措施。滑溜先生毫不怀疑,只要她愿意,完全能做到将他永远囚禁在这里,让他跟蜥蜴与岩石精灵作伴。当然,他也可以“逃亡”,只需回到现实世界就行。但除非她大发慈悲,或是他识破其魔法,他永远也不可能再度光临城堡的其余部分。以前跟她合作时,滑溜先生也拜访过她的地穴,但从来没有下到这么深的地方。 他眼看走在前头的苗条身影一步步向下、向下、向下。整个巫师会里,也许除了罗宾汉,当然还有邮件人,就数她的本事最为高强。他猜想埃莉斯琳娜说不定是这个圈子的创始人之一。如果能想办法劝说她相信邮件人的危险性(在不透露消息来源的前提下)就好了。要是她能出手合作,揭穿邮件人的真名实姓,那该多好! 埃莉斯琳娜停住脚步,滑溜先生幸福的撞在她身上。从她肩头能望见她身后有一扇门,这里就是走道的尽头。埃莉斯琳娜用身体挡住滑溜先生的视线,比划一下,悄声吐出一句开锁的暗语。大门中分,无声无息的平平打开。他瞥见门内黑影里有几点红光。 “留神脚下。”她说完一跃,跳过高门槛后一个黑乎乎的水坑。 门在两人身后闭合。埃莉斯琳娜将手中火炬化为一束白光,好像老式白炽灯泡。屋里摆放着宽大舒适的皮椅,黑砖铺地,四壁是黑曜石。黑色砖石上蚀着红色花纹,微微发光。房间里的空气与楼梯里截然不同,清新洁净,觉不出一丝流动。 她向背朝灯光处的一把椅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坐在一张大书案桌沿上。灯光反射在她眸子里,令人捉摸不透。埃莉斯琳娜的脸庞容长,小骨骼,几乎像亚洲人,除了那一对尖尖的耳朵。不过她的皮肤不像亚洲人,是深色的,头发颜色带点红,像北美洲有些黑人的发色。她的脸上稍带点笑意,滑溜先生不禁再度巴望自己能找个什么办法,说服她鼎力相助。 “老滑,我很害怕。”她开口了,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你害怕了!他有一会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怕邮件人?”他满怀期望的问。 她点点头,“我一生中,这是头一次觉得自己远远不是对手。我需要别人帮助。罗宾汉也许最有本事,可他太自恋了。除了他自己,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感兴趣。剩下的就只有你和英国佬了。我觉得你有些非常特别的地方,咱们俩联手干过的几件事我还记得。”想起往事,她禁不住露出微笑,“事情虽说不大,但我对你有了点了解。我觉得你能分清这儿哪些事真正要紧,哪些事只不过是傻乎乎的瞎胡闹。如果真遇上要紧事,我想你会做的,即使事情非常……复杂。” 这些话从埃莉这样的人嘴里吐出来大不一样,效果非常奇特,既让人害怕,又使人受宠若惊。滑溜先生讷讷半晌,道:“威利·J 怎么样?我觉得你对他好像有点……特别的影响力。” “你猜到了?” “只是怀疑。” “猜得没错,他被我降服了。已经六个月了。可怜的威利原来是皮奥里亚市一个保险推销员。跟好多大巫一样,他在现实生活里只不过是个漫画中的小人物,胆小怕事,总幻想干一番英雄业绩,做个江洋大盗什么的。只有今天这个时代,他这类人才有可能美梦成真……简单说吧,他没有我的背景,也没有我那么多时间,技术水平也不如我,结果被我发现了真名实姓。我只喜欢追逐狩猎,不喜欢敲诈勒索,所以也没怎么榨他。真希望当时狠狠敲打敲打他,这小子,自从跟上了邮件人,掉过头朝我狂起来了。威利不知怎么的,觉得他们能保护他,就算我把他的真名实姓告诉警察也没关系。” “这么说来,邮件人当真有个计划,要把现实世界的政权夺过来?” 她笑了,“威利觉得是。告诉你,可怜的威利以为真名实姓只能用来勒索人,根本不知道别的用途。他的数据链接上来往的一切我一清二楚,邮件人告诉他什么我都知道。” “他们有什么打算?”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急切。也许这条信息就足够打发弗吉尼亚和她的手下了。 埃莉斯琳娜仿佛定格了一两秒钟。他明白了,对方一定与他一样,使用低轨道通讯卫星网络处理信息。她的任务刚刚被一颗卫星转交给另一颗较近的卫星,于是出现了停顿。通常这种情况很容易掩饰过去,她一定是太紧张了。 她终于开口了,但说出的话不能算一句回答。“你知道威利为什么相信邮件人能兑现他的诺言?说服他的是唐·麦克,还有委内瑞拉的政变。看来在威利入伙之前,唐已经和邮件人策划好几个月了。委内瑞拉是邮件人第一次真正动手,证明只要控制数据与信息系统,就能夺取一个国家的政权。他们说委内瑞拉这个国家的条件好极了:数据信息处理的基础设施极其庞大,都是那个国家在经济繁荣期购买的,所以现在有点落后了。” “但那是一场国内政变啊,现在的领导集团应该是——” “表面现象罢了。这当儿,唐应该是那个地方真正的领袖人物了。 他这辈子头一次在现实世界中享受到我们在‘另一层面’所拥有的地位。国家都是你的,你再也不是个小虾米,还担心什么真名实姓。不用再捡面包渣,放开肚子大嚼吧。” “你刚才说唐‘应该’在那个地方?” “老滑,你没注意到唐最近有点不对劲吗?” 滑溜先生寻思起来。唐·麦克是那种最极端的变形金刚——除开邮件人之外。他算不上什么不得了的天才,一直极力维护自己半人半机器的形象。另一层面中任何时候都能见到他的角色,但至少半数时间里这个角色只是个模拟器,就像城堡外头岩浆里的阿兰一样。他那个模拟器相当不错,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编出一个可以通过图灵测验的程序,即,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使别人误将这个程序当作真正的人。滑溜先生想起仿佛贴在唐脸上的傻笑,还有他为邮件人大唱赞歌时的单调语气,“你是说唐背后的真人不在了,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 “老滑,我觉得真正的唐已经死了。我是说真正的死亡。” “也许他觉得现实世界比这里好玩得多呢?你不是才说他吞了那么大一个国家吗?” “我说呀,他说不定什么东西都没吞下去。说邮件人与那些政变有关,只是存在这种可能。也许只不过是巧合罢了,他们事先告诉威利的和事后发生的正好碰对了。我在委内瑞拉的数据库里花了不少时间,如果真有外来者操纵政变、控制新政府,我一定会知道。 “我觉得邮件人是在一个一个干掉我们,从最弱的开始。先引我们上钩,诱出真名实姓,再干掉咱们。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干掉了一个,唐·麦克。自从那场政变开始,我就一直监视唐,有时直接监视,有时用程序间接监视。两千个小时,那具躯壳后面根本没有真人。连一次都没有!下一个是威利。可怜虫,人家连以后把他的王国建在什么地方都没告诉他。说明邮件人并没有他宣称拥有的力量。可威利还是上了钩,只要邮件人吩咐,他什么都肯干,叫他对付我们都行。 “老滑,咱们一定得揭穿这家伙的身份,这个邮件人。动作稍慢一步他就会先毁了咱们。” 她比弗吉尼亚和联邦特工更加紧张不安。而且,她是对的。生平头一次,滑溜先生更害怕邮件人,而不是政府特工。他两手一抬,“我被你说服了。但咱们从哪里着手?你对付威利大占优势,邮件人还不知道你识破了他的身份,是不是?” 她摇摇头,“威利是个孬种,不敢告诉他。这家伙还不知道我有了他的真名实姓会怎么收拾他。我已经搜集了很多资料,这些信息资料和分析推测我想和你共享。咱们两个人合计,或许能发现什么新东西。” “这个,我先说说我的想法。邮件人那种奇特的通讯方法,我是说交流时间的滞后,显然是个掩人耳目的花招。我知道他一直在监听巫师会议事厅里的谈话,而且手下还有一帮可以适时行动的精灵,就是自动化模拟器。”滑溜先生想起了邮件人——或者说他的电传打印机——抵达城堡那天的情景。一个做成美国汽运公司送货卡车形象的模拟器驶近护城河,差点把阿兰吓坏了。司机和卸货人也是模拟器,做得相当不错。他们正确回答了阿兰的盘问,将装货的板条箱拖进了议事厅。到了之后还没走,一定要等到大巫们签下收货单,保证为那台机器“在墙上设一个插座”。这个对手显然知道如何勾起大家的好奇心。无论是谁控制那台打印机,他的行为举止都十分正常,没有什么怪诞之处。也许就是一个我们认识的人,好像侦探小说里的谋杀犯,乔装打扮混在牺牲者里。罗宾汉? “这个我也知道。他做很多事情都大可以比我更快,手里肯定有些功率非常强大的处理器。不过你说的也不完全对:躲在打印机背后暗中操纵的那个活生生的人,他行动起来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的周转时间。他的很多高速反应都是事先编好的程序。” 滑溜先生刚想反对,蓦地意识到她可能说得对。“老天,这意味着什么?他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添那么多麻烦?” 埃莉斯琳娜有些得意的笑了,“我相信,只要我们弄清楚这一点,就能盯死这个人。如果单纯是个障眼法,造成的不便太大,不合算。这一点我也同意。我觉得他最初或许真的有某种时间之后方面的不利条件,于是——” “——于是他有意夸大这个困难?”但即使邮件人住在澳大利亚,使用低轨道卫星造成的滞后时间也非常短,跟欧洲人或日本人没什么区别。地球上根本没有什么地方会……地球之外还有其它地方!大型同步空间站会造成长达120毫秒的时间延迟,那里有大约两百个人。更高处的L5 还住着至少四百人。有些人几乎可以算定居在近地太空。这个想法有点荒诞,但的确有这种可能。 “我不认为他有意夸大,老滑。我想,这个邮件人居住的地方——我是指他本人,不是他的处理器和模拟器——信号传输至少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到达地球。也许他的位置在小行星带。” 埃莉斯琳娜突然笑起来,滑溜先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下巴准已经掉到了胸脯上。除了那一次联合火星调查,人类没有谁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人类中没有谁。滑溜先生觉得自己平平常常的每日生活仿佛变成了科幻小说。这真是太荒唐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也是好半天才说服自己。也是他太显眼,所以不得不加上点时间延迟,让我们摸不透他的位置。不过我的分析还是一种说得通的可能性。这几个星期我切进政府有关小行星探测的绝密报告,东闻西嗅。告诉你,里头真有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好好,就算你可以自圆其说,但请你放明白点,你说的可是星际入侵!先说咱们这边:就算太空总署有这笔经费,造出最小号的星际飞船也得花好几十年时间,还有,飞行时间也得好几十年。就凭这种后勤设施还想入侵谁?笑话!再说外星人:它们真要有了拿得出的星际推进器,为什么还要费心思装神弄鬼藏头露脚的?干脆直接入住,把咱们人类一把扫一边儿去。” “哈,关键就在这儿,老滑。我想象的星际入侵不需要什么‘星际推进器’,只要有个跟咱们技术水平相当的种族,这条策略就行得通。你听我说:通常一提起星际大战,马上联想起让人眼花缭乱的技术装备、巨额资金,还得有几十年的先期准备时间。但对一个技术发达的帝国主义种族来说,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静悄悄一声不吭,潜伏起来,侦察宇宙中是否存在比自己稍差的文明体系。一旦发现,它们只需派出单独一艘飞船,计算好飞船的抵达时间,让它进入猎物所处的星系时正赶上对方的电脑时代高度繁荣。我们巫师会的人知道现在这个电脑网络体系有多么脆弱,要不是担心暴露身份,有些大巫早就把政权接过来了。你想想,如果有个种族比人类的经验更加丰富,已经有了数千年的数据处理历史,咱们现在这种不堪一击的现状对它们来说是多大的诱惑。它们那一小批飞船船员接近到不被人类军事侦察设施发现的距离,逐渐渗透进猎物的系统,消灭该系统中较为突出的个体——也就是咱们这类人,接下来再对付政府机构和军队。十到二十年内,咱们地球可就变成了一块采邑,恭候主宰种族大驾光临。” 她不说话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人四目相对。这种荒诞推论的确符合逻辑。“那,我们该怎么办?” “可不就是这个问题吗?”她意气消沉的摇摇头,走过房间,坐到他身旁。心中积郁既已出口,她的激情仿佛也随之而去。自从他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到埃莉斯琳娜垂头丧气。“我们可以放弃这个层面,老老实实待在现实世界。邮件人还是有办法追踪到我们,但到那个时候,对他来说我们已经没多大价值,跟其他人一样了。走运的话,他接管一切之前我们还是能活上很多年。”她腰背一挺,“我跟你说:如果咱俩还想继续当大巫,就要迅速阻止他——最迟不超过几天。等他弄倒威利,说不定会抛掉伪装,来点更直接的手段。 “要是我对他的分析没错,咱们就应该把赌注押在揭穿他的通讯手段上,这是他最薄弱的致命要害,是他的阿基里斯之踵——从那么老远的地方发信号,他不可能躲在人堆里不暴露。咱们肯定得冒些风险,以前从没冒过的大风险。我觉得如果咱们俩联手,各自被识别出来的危险都会大为降低。” 他点点头。一般情况下,谨慎的大巫只使用有限带宽,只够应付线性处理,提供个人感知信息。如果攫取数千G 的通讯空间,在出租的处理器上占据更大份额,一方面,处理、搜索文件的能力当然会大幅度飙升,能把女警弗吉尼亚这号人吓得一愣一愣的。当然另一方面也会使自己更容易被识别出来。但如果两个人联手,能玩出的花样更多,政府与邮件人短时间内肯定摸不着头脑,两人可以安安全全放手大干。“坦白说吧,你的话中外星人那部分我不买账,但其它的说得有理,我被说服了。就是你那句话,咱们肯定得冒些大风险。” “太好了!”她揽着他的后颈,把他的脸搂近自己。她很会接吻。(这一手不是人人都做得到。在网络空间,打扮得漂漂亮亮是一回事,可接吻这种互动性极强的行为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必须精于发出大量感官暗示,还要对另一方的暗示、提词作出适当反应。)双方都是互动高手,滑溜先生正抖擞精神,准备向对方显显自己的本领时,埃莉斯琳娜突然中断了这个过程。“最好现在就开始。其他人以为我们留在下面,几个小时之内如果出什么事,邮件人不大可能怀疑到咱们。”她伸臂将那个光球擎在手里,刺眼的白炽光骤然从指缝间泄出,紧接着便是一片漆黑。他觉得周遭微有气息流动,这是她的两只手,启动了另一个魔法,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亮光又回来了,再次化为一支火炬。还有一扇门——另一扇门,在另一堵墙上徐徐敞开。 他跟在她身后走进巷道。从火炬照亮的地方看,这条巷道笔直向前,缓缓上升。巫师会的成员们绝不会相信还存在这样一条通道。这座城堡基本上只存在于思维之中,大巫们接受了程序作出的感官提示,城堡于是外化“成形”,大巫们也可以在里面四处游荡,和在真正的城堡中没有两样。护城河与石墙也是这座存在于意识中的城堡的一部分,运行程序的各种处理器提供线索、提示,除此之外,各部分建筑根本没有物理意义上的存在。有了建筑、摆设等等东西,这一层面的居民便不至于产生背离现实世界的“非真实感”。埃莉斯琳娜和滑溜先生要逃离那个地穴,只需回到现实世界就行。但如果这样做,他们便会留下一系列残余链接,圈子里每个成员都能一眼发现两人离开了,甚至阿兰和精灵们都有这个本事。有了这条巷道,两人就是正常离开。这条秘密巷道的存在,只能说明埃莉斯琳娜手段高超,根本无需他插手相助;要不然,他就必定是这座城堡的原创者之一,那已经是四年多之前的事了。用英国佬的话来说,早已迷失在时间的迷雾之中。 他们现在是两只野狗。说小不小,不会被人随便欺负;说大也不大,很容易被当成业余用户——脑关价格下跌,加上一般人技巧日渐提高,于是另一层面上的业余用户现在越来越多。滑溜先生尾随着埃莉斯琳娜,穿行在一条条狭窄的小径上,在代表商业和政府数据空间的沼地深处越走越远。他不时发现路旁潜伏着精灵和模拟器,朝他们射来不怀好意的目光。这些东西很多没什么意思,不过是编程小组设计出来捉弄来到这个层面的访客,或是为他们逗乐开心的小玩意儿。不过也有许多有特定用途:看守储藏的信息、窥探他人隐秘,或是保卫其他小圈子的地盘。巫师会成员也许是这个层面里技巧最高明的,但层面中远不止他们,来往人群数不胜数。 灌木丛变得高起来,枝条垂在小径上方,把水滴洒在两人脊背上。这里的水很清澈,小道两旁一汪一汪小水塘。水塘发光,光线来自水本身,像珍珠发出的淡淡的光,向上照亮水畔的树干。林间青苔与枝叶上不时坠下水珠,滴进水洼,水面的光便忽闪一下。这种亮光代表由政府或大企业掌握的巨型数据库。它们并不专指设在某一特定的地理位置的数据库——从火奴鲁鲁到牛津的大批数据库都将它们的链接指向横跨大洋东西岸主干网上的集中点。这样一来便可分散不同时区用户的使用时间,减轻网络负担。 “往前再走一点。”埃莉斯琳娜扭头道。她发出的是与外形相符的狗吠。网上人们所用的语言往往经过加密,发出的声音也与用户选择的动物形式相吻合。 几分钟后,他们钻进树丛,避开道上两个顶盔贯甲呼啸而来的黑客。这两位一前一后,驾着两辆大得无以复加的八缸大马力摩托,喷火冒烟轰隆隆驶来。后面那位扛着一把老式无后坐力来复枪,枪身镀铬,饰着万字徽记。两个骑士黑色面甲下暗红色的火光闪烁。两只狗一副与目前身份相符的模样,胆怯的望着摩托冲过。滑溜先生心中暗忖,眼前这两位纯属业余分子,贴了个威猛形象,远远高于自己现实世界里的地位。内行一望便知,摩托车轮时时浮了起来,没有紧贴地面,留下的车辙印也和轮胎上的花纹不大一致。在这个层面里,任何人都可以把自己扮成一副英雄模样,或者打扮成吓死人的怪兽。遇上行家多半会被打回原形,说不定连上网的路子都被人家断了。没本事的话,最好还是本分一点,不起眼一点,别在人前横冲直撞。 (现代社会的数据空间之所以发展成现在这个“魔法世界”,仅仅是因为有高清晰度脑电图扫描仪用作输入/输出设备?就这么简单?滑溜先生常常觉得这种发展方向有些离奇。英国佬和埃莉斯琳娜则反驳说,精灵、轮回、法术和城堡等观念存在于这个空间,再正常不过了。要说不正常,原子时代的二十世纪那些老观念,像数据结构呀、程序呀、文档呀、通讯协议呀,那些才真的有悖常理。他们认为,用魔法的概念代表这个崭新环境中的诸般事物,这种语言体系更符合人类思维习惯,便于人类使用这个网络空间。他们说的也有道理。还有,各国政府的网上技术之所以赶不上大多数大巫,其实原因很简单:政府放不下架子,不愿意疯疯傻傻的玩网上那套玄幻把戏。滑溜先生低头看看身旁水洼里的倒影:一张狗脸,耷拉着舌头。他朝倒影挤了挤眼,心里明白,不管自己的朋友们把这个问题抬升到多么高的理论高度,其实还有一个更为简单的解释,与“电脑纪元的破晓时分”人们之所以玩“登月者”和其它冒险游戏的原因相同:好玩。在一个可以随着想象无限延伸的世界里生活,实在太好玩了。) 摩托车手驶出视线,埃莉斯琳娜穿过小道,来到水塘边,透过塘边的百合花丛仔细打量那一潭深不可测的碧水。“好了,咱们做点交叉查询。你查喷气推进实验室的数据库,我查哈佛广谱巡航项目。从十个天文距离以外的探测器开始,查它们发回的资料。我有个感觉,邮件人要伪装他的信号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航天总署哪艘飞船资料里设下特洛伊木马。” 滑溜先生点点头。不管从哪里入手,首先得排除她那套外星人入侵理论。 “我需要半小时才能进去,之后咱们就开始查询相关数据。嗯……出什么事的话,我们在三号大众传输卫星碰头。”她拿出一份口令表。她说的是紧急情况处置手段,如果他们三四个小时还不能返回城堡,其他人肯定能猜出还存在一条不为人知的秘道。 埃莉斯琳娜绷紧身体,一个箭步跃进水中。水中溅起一个小水花,水波荡漾,百合花的倒影也晃个不住。滑溜先生望望水中,心里也知道不可能再看见她的踪影。他在水边叭哒叭哒四处乱走,想找出哪一条亮光代表喷气推进实验室的数据库。 高大的百合花丛中哗啦一响,他认出那个地方代表国安局与东西岸主干网的链接点。好大一只牛蛙从水里蹦了出来,转了个身冲着他,“哈,逮住你了。你这个混蛋!” 是弗吉尼亚。身体变了,声音还是一样。滑溜先生急急“嘘”了一声,慌忙四下张望,看有没有别人偷听。什么都没发现,但这并不等于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他将自己最好的保密魔咒施放在她周围,匍匐爬近百合花。狗与牛蛙蹲坐着,怒目相向,活像拉·封丹的《狗与青蛙》的寓言。他真想一跃而起,一口咬掉对方那颗小肥脑袋。可惜那种胜利只能逞一时之快。“你怎么找到我的?”滑溜先生咆哮道。连联邦特工这种蹩脚货都能识破他的伪装,邮件人就更不用提了。 “你忘了,”牛蛙呱呱呱回答道,一股自鸣得意的劲头,“我们知道你的真名实姓。监控你家里的处理器易如反掌,你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我们的手掌心。” 滑溜先生喉咙里一声哀鸣。攥在一只牛蛙的手掌心!连威利都没低级到这个地步。“好好,算你找到我了。想干什么?” “想让你明白我们要结果,还要你的进展报告。” 他低下狗头,眼睛平视弗吉尼亚的牛蛙眼睛,“行啊行啊,我就给你份进展报告,可惜你是不会喜欢的。”他一五一十把埃莉斯琳娜的想法告诉她,即,邮件人是个外星入侵分子。 “屁话。”牛蛙听完后道,“纯粹幻想。你得拿出点比这个强的东西才行啊,波——呃,先生。” 他不由得打个寒噤,她险些说出他的真名实姓!这是威胁吗?或许她就有这么蠢头蠢脑,跟她那副蠢模样相配?他又问道:“那,还有委内瑞拉的事,又怎么说?”埃莉说委内瑞拉政变是邮件人的杰作,他把她提供的证据告诉弗吉尼亚。 这回牛蛙没吭声。眼睛变得呆滞无神,好像大受震动。他知道弗吉尼亚准是正在那头跟什么人商量呢。差不多过了十五分钟,牛蛙眼睛才又活了过来,态度也和气多了。“这件事我们会着手调查。你说的情况有可能,只是有这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唔,如果真是这样,我们面对的就是本世纪最大的威胁。” 而且你也明白过来了,说不定我是惟一能救你们逃过这一劫的人。滑溜先生松了口气。只要他们认识到这一点,至少短时间内,他们就算攥在他的手掌心里了,跟他被他们攥在手掌心里一样。跟着他又想起埃莉斯琳娜的计划:短时间内最大限度攫取能量,以毁掉邮件人。现在联邦特工跟他们成了一伙,能做的事情远远超出埃莉的想象。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弗吉尼亚。 牛蛙呱呱呱叫起来:“你……你想……要我们,给你调度联邦数据系统的全权?给你一张空白授权书,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不干脆这样,起步阶段,先随便弄个总统兼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干干?” “喂,我可没这么说。我也知道这种要求很过分,可现在的局势就有那么过分。再说,你知道我的真名实姓,我还能耍什么花样?” 牛蛙又翻白眼儿了,这一次只过了几分钟。“这件事我们回头再谈。采取任何措施之前,我们先得好好核查核查你那套理论。没接到我们的通知,你哪儿都别去。” “等等!”要是埃莉回来,他却没露面,那该如何是好?如果他三四个小时之内不回城堡,别人肯定会发现那条暗道。 牛蛙不为所动,“我说了,先生,你哪儿都别去。我们命令你立刻返回现实世界。老老实实呆着,等我们通知。懂了吗?” 狗朝地上一趴,“懂了。” “那就好。”牛蛙吃力的爬上枝条下垂的百合花,普通一声,笨手笨脚跳进水里。滑溜先生也跟着跃下。 回到现实世界的感觉好像从一场无知无觉的白日梦中醒来。醒来时已是夜半时分。 罗杰·波拉克站起来,舒展肢体,松松发紧的筋骨。这一趟去了将近四个小时,以前他从来没有去这么久。通常两三小时后注意力就集中不起来了。他不想借助药物手段,所以在另一层面消磨的时光有个限度。 廊屋视窗外,银河星光照耀下,松林恰似一幅剪影。他扭开一扇窗,谛听树梢夜鸟的啁啾。已经春末了。他喜欢想象自己望见的是极北处北极星淡淡的星光,其实更可能是新奥尔良城市灯火的反光。波拉克倚在窗前,仰望夜空。苍穹深处,火星与木星相偎相依。真难以想象,对他个人生命的威胁竟会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 波拉克备份上一趟旅行期间使用过的符咒,关掉系统,跌跌撞撞爬上床去。 第二天上午和下午是罗杰·波拉克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会通过什么途径联系他?和上一次一样,驾着黑色林肯,一帮打手前呼后拥?他没去接头,埃莉斯琳娜怎么办?她不会出事吧? 想查都无从查起。他在窄小的起居室里来回踱步,构思小说没有灵感时他常这么做。对了,有一个办法。他如梦初醒地瞪着那台老式数据机。弗吉尼亚叫他离开另一层面,在现实世界里老实呆着。他们总不至于连这么一台全世界数以百万上班族都用的简单数据机都不准他碰了吧。 他在数据机前坐下,掸掉掌垫和屏幕上的灰尘,笨拙的键入好长时间没用过的登录识别符,看着屏幕上滚过一行行新闻。几次查询之后,他知道二十四小时内世上没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灾难,印度尼西亚的叛乱好像也暂时平息下去了(看来威利·J 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称王称霸),也没有数据大盗一败涂地的报道。 波拉克不屑的哼哼着。通过数据机了解世界真是个单调冗长的无聊过程,就算加上声音也一样。这个滋味他已经好长时间没尝过了。在另一层面里,这一类新闻他几秒钟内就能弄到手,跟普通人望望窗外看下雨没有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他把二十四小时内的环球BBS下载到自己家的数据机里,开始本地检索。BBS 的好处是既能检索信息,又不留下踪迹。随便哪个人都可以留一段信息,按主题、收件人和发件人分类。如果用户拷贝下整个BBS,在自己机器上作本地检索,外人决不会查出他感兴趣的是哪方面信息。想在BBS 上留下无法查出来源的信息也很容易。 和平常一样,有十多条发给滑溜先生的信息,大多发自崇拜者。巫师会的知名度比其他网络破坏分子组成的小圈子高得多。还有几条信息是发给滑溜先生的同名者。世界人口那么多,这类事难免。 其中一条信息发自邮件人,发件人署名域里这么写着。波拉克将这条信息调上屏幕。全文黑体,没有语音。直接出自邮件人手笔的全是这样。看上去好像最老式的I/O 系统的输出文字: 你本当富可敌国。你本当权倾一时。但你却密谋对抗我。我知道那条暗道。我知道狗钻狗洞。你和那位红女巫死定了。只要你们胆敢溜回这个层面,你们的下场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只差一步,我就会知道你的真名实姓。 等着看新闻里的消息吧,笨蛋。 虚张声势。罗杰心想。他要是真有那种力量,就不会发这种威胁。可他心里还是沉甸甸的直往下坠。邮件人不应该知道他们扮成狗的事。他切进了滑溜先生与联邦特工的通讯流?要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他真能发现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还有埃莉,她会有什么危险?他没有在三号大众传输卫星和她碰头,她会怎么办? 他迅速搜检,没有来自埃莉斯琳娜的消息。她或者正在另一层面找他,或者跟他一样,被困住了,动弹不得。 左思右想间,电话铃响了。他发话道:“接受来电,不要送出图像。”数据机清屏,成了单调的灰色:发电方也没有送出图像。 “还留在家里?好。”是弗吉尼亚。她的声音和平常不大一样,挺客气的,还有点紧张。也许只是加密变频电话的效果。但愿她别太相信这种加密手段。他从没费心思在自己电话上做手脚。电话嘛,有个普通保险系数就行。(他见过威利·J 和罗宾汉的一幅图纸,他们俩的发明可以实时破解数以千计的商业电话通讯,还可以监听关键词,一旦发现监听者可能感兴趣的词句便立刻显示。这项技术那两个人用起来不大方便,太耗处理器了。但邮件人的手段更多,很可能不像他们那样受限制。) 弗吉尼亚道:“我们不提名字,行了吧?你通报的情况我们查过了,嗯,看样子你是对的。说到他的来历,我们觉得你的理论不大说得通。不过你说的那个国际局势已经得到证实。”这么说,委内瑞拉政变的确是外来者夺权。“还有,我们认为他已经渗透进我们中间,比原来所想象的深得多。我原来跟你提过他想切入我们,但没成功。现在看来,所谓的不成功,只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波拉克听出来了,她的声音里饱含惧意。显然联邦特工们总算明白了,他们面临的是一场闻所未闻的大灾难,无可抵御,只能束手待毙。惟一能指望的只有波拉克这种靠不住的人。 “一句话,你提出的那项建议,我们同意了。我们将向你们两人提供你所要求的东西。请你马上赶到另一……个地点,越快越好。我们到那里再详谈。” “我马上动身。到那里后我先跟我的朋友联系,再和你碰面。”不待对方回话他便切断通讯。波拉克向后一靠,本想品位一番胜利的滋味,把玩把玩警察近乎哀求的语气,但不知为什么,他做不到。他知道那个女警察手里这案子有多么棘手:能让她匍匐哀告的东西必定可怕之极,他可一点儿也不想跟这种东西正面对决。 第一站先到三号大众传输卫星。从物理意义上说,重达两千吨的三号卫星在印度洋上方的地球同步轨道上运行。这个星球上所有非交互式通讯大多由大众卫星系统处理。所谓非交互式,其实涵盖了大多数人视为交互式的许多通讯手段,如人/人通讯、简单的人/机对话等。这个系统传输信号有240 到900 毫秒的数据延迟,所以它的带宽与处理器空间租用费比较低廉。 种种因素加在一起的结果是,三号卫星成了绝佳的碰头点,很偏僻,不引人注目。在另一层面中,它的外形表现为一道五米宽的岩石平台,突出在一面峭壁上,接近山顶。山脚是片片森林与沼泽地,按高度分别代表较低轨道上的卫星和地面通讯网。远处还有两座与之类似的山峰,背后映衬着青苍色的天空。 山风不大,但寒气袭人。滑溜先生探头下望,目光扫过植物到此止步的林木线,越过常绿林。透过笼罩山脚的怪异迷雾,他觉得自己好像能望见巫师会的城堡。 也许该到城堡去,要不下到沼泽地。埃莉斯琳娜连个影子都没有,四下里见到的只有化身为蝙蝠和鹰首狮身兽的精灵。这些东西在他周围飞来飞去,时时呼的一声,朝山巅处振翅翱翔。 此时的滑溜先生把自己打扮成个带翼飞人。这个形象颇为夸张,但点业余味儿。他希望这个形象能瞒过对头的眼睛和耳朵。他笨手笨脚鼓动双翼,飞过岩石平台,朝一个小山洞飞去,指望在那里好歹能避避寒气。风把细小的雪片刮进洞口,在入口处积了小小一堆雪。山洞里还有些小昆虫,一看就知道是业余水平的转发器。 他转身准备离开,看来只好一个人单干了。刚踏过那片积雪,一阵风起,雪花片片飞舞,细小的结晶体打在他的脸上手上鼻子上。他向后一跳,逃离咒已到唇边,同时心里咒骂自己没有提前设置好这个符咒。这里的时间滞后实在太长,人家既然早已在三号卫星设下陷阱,反应速度肯定比他的咒语来得快。雪花卷成一道飞旋的立柱,每一片结晶体都在吟唱着什么,参差不齐汇成一个调子:“别——动——手——!” 内部设置的识别模式认出了这个声音,是埃莉斯琳娜。三百毫秒过去,那股风呼的一声,将地上剩下的雪花一把卷起,转成一根更坚固、更高的立柱。滑溜先生明白了,这个设置不单是个陷阱,它更是个警报器,一旦识别出他的身份便会把埃莉斯琳娜带来。她来得很快,一定早就到了这个层面,在别的地方忙着什么。 “你上哪儿去——去——了!”雪妖的歌声既生气,又担心。 滑溜先生识别出她施放的符咒,自己也放了一个,和她对话。事到如今,没有别的路子好走,只好把一切都告诉她:联邦特工知道了他的真名实姓;还有弗吉尼亚证实了委内瑞拉政变的事;最后,联邦特工准备与他们合作。 埃莉斯琳娜没有立即作出反应,时区差异不可能导致这么长的延迟。终于,代表她的雪花飞扬起来,拂过他身旁。“这么说来,无论结果怎么样,你都是个输家。真为你难过,老滑。” 滑溜先生的翅膀一耷拉,“是啊。可我现在开始相信了,如果我们挡不住邮件人,等着咱们大伙儿的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他是真的想接管——一切。你想会弄成什么样子?世上所有国家政府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半疯狂人全部换掉,取而代之的是单独一个巨型自大狂。会有什么后果?” 和刚才一样,半晌停顿。接着,雪妖似乎打了个寒噤。“你说得对。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哪怕为社会安全署和好心的山姆大叔打工也在所不惜。”她轻声笑起来,笑声仿佛音乐,几不可闻,“到头来也许是他们为咱们打工。”她当然笑得出来,被联邦特工掌握了真名实姓的又不是她。“咱们怎么插进他们的系统,你那些特工朋友们怎么说的?”她的形状起了变化,变成一只带翼的实体,一只白鹰,只有眼睛两点殷红,闪闪发光。 “去从前那个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署的网络,从劳雷尔端口进去。那个地方和司法部的国内情报我们可以随意调用,几乎相当于给了咱们一张空白授权书。只是必须通过一个实实在在的特定入口进去,在那儿递交他们给我们的口令表。”他和埃莉斯琳娜将成为具有极大威力的人物,比网络史上任何破坏分子的能量都大得多。但还是不能为所欲为,必须受制于政府。 他拍拍翅膀飞起来,那头鹰和刚才一样顿了顿,跟着飞来。他们飞到接近峰顶处,再展开翅膀,迎着尖啸的寒风,朝下面的沼地缓缓滑翔。从理论上说,他们可以瞬间抵达劳雷尔端口。但欲速则不达,很多新手大吃苦头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这种小心翼翼的行动方式不单单为了表现潇洒派头。表面上看,两人正以各自的清醒意识探查气流,寻找合适的滑翔航道。其实在近乎下意识的层次,各种程序正展开工作,一步步从租用的三号卫星转入低轨道卫星,再转入地面基站。这一套做法非常复杂,大耗时间,但有了这个步骤,别人再也无法追踪两人的信号源。最可能被人查出源头的地方将是劳雷尔,在那里他们不得不通过一个单独的输入端进入系统。 天空中红光乍现。一秒钟之后,两人后背仿佛着了一记重拳。冲击力撞得他们在空中连打几个滚,坠向下面的森林。滑溜先生拼命收起双翅,头朝下向下方急窜。他扭过头一看——以目前的姿势,做出这个动作真是不容易——三号卫星那座高山已成为一片红热,岩浆瀑布滚滚而下,蒸汽冲天而起。即使在这么远的地方,他还是能望见那一片炼狱之上,几星细小的微粒不住旋转。(袭击者在搜寻逃脱的猎物?)只要晚一步动身,他们大部分程序还锁定在三号卫星上运行,那场不知其性质的灾难肯定会将两人甩出这个层面。虽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但足可以将他们困住很长时间。 他朝右侧一瞥,见那只白鹰也稳住了身子,正急速下滑。他们的通讯线路刚好脱离三号卫星。生死只在一线,算是捡了条命。两人进入低地的湿气流,滑溜先生在新闻频道里扫了一翅:《洛山矶时报》的报道已经出来了——北海道航天中心发生大事故,其激光束击中三号卫星的透镜。激光束的能量很弱,照射时间只有几微秒,所以造成的损失……怎么说呢,跟“上帝的手指”这种杀伤系统可能造成的破坏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没有人员伤亡,但宽频带通讯会关闭一段时间,价值高达数亿美元的信息流发生大堵塞。将会有进一步的调查,外加大批怒气冲天的消费者。 不是意外。滑溜先生百分之百肯定。邮件人露出了牙齿,其渗透程度之广之深,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他肯定猜出了对手们的意图。 他们在沼泽地附近的松林上方十多米处平飞。这里空气厚重潮湿。远处的山峰几乎遥不可见。黑云幢幢,暴风雨将至。两人现在安全了,锁定在低轨道卫星网络中。这个网络现在拥挤不堪,三号卫星关闭后这里平添数千位新用户,吵吵嚷嚷要求进入。几个星期内另一层面中必定天下打乱,许多密集型用户都会将信息流转向这里。 他一个陡降,飞临沼地,寻找那个特定的水塘,塘边有一株特别大的百合花,那就是弗吉尼亚指定给他们的惟一入口。在那儿!他掉头侧飞,埃莉斯琳娜紧随其后,仔细搜索下面水塘四周脏兮兮的空地,看有没有邮件人及其同伙的踪迹。 这么小心其实没有必要。如果水塘附近有埋伏,他们这样飞来飞去,别人一下子就能发现。决心既定,最好速战速决。他向那头红睛白鹰发了个信号,朝那一潭死水疾冲下去。静止的水面表示该数据库已切换为观测模式。他发现自己已不再是身负双翼的飞人,虽然进入了水塘,上下左右却没有水——政府的系统没有直观形象,进入该系统的人自然也丧失了形象。现在他仅仅通过I/O 协议与马里兰州劳雷尔附近一台中央计算机进行互动,同时觉察到埃莉也在附近四处探查。这里不是高研署网络。他溜进一条“支巷”钻进一幢老式政府办公大楼。这个系统用的肯定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机器,那种“感觉”错不了。一份份备忘录被写下,被编辑,储存器里,一份份报告甩进又抽出。这些活动仿佛就在他周遭流动。有一种网络破坏分子特别喜爱的把戏,不需要多高深的技巧都能玩,就是渗入这样一幢办公楼,切进高级管理人员的终端,向下级发布荒唐、难以实行的命令。 眼下不是玩这一套的时候,这幢楼也不是预先说定的入口。他从这个地方抽身而退,搜索其它年代久远的目录。高研署网络有大半个世纪的历史,简称阿帕网,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数据网络。套用一句老话,它现在已经是“抖擞不尽旧尘埃”。还好目录尚在。他向埃莉斯琳娜发个信号,两人来到登录点,交出弗吉尼亚给他们的口令。 ……他们进去了。两人贪婪的吸取成G 的口令秘钥,进入弗吉尼亚的人留下的数据资料。他俩都有个感觉,政府正密切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把这么珍贵的数据留在这里,政府实在冒了巨大风险,当然会竭尽全力控制这两个临时性的破坏分子盟友。 十五秒内,两人已经掌握了大批司法部、社会安全署的内部运转情报,比巫师会十五个月内所能打探的情报多得多。滑溜先生猜想,埃莉斯琳娜心里准在不停策划,想象手里这么多数据,今后能搞出多少轰轰烈烈的大事。这些当然他是再也不可能做了。两人浮出阿帕网这个“地窖”,进入保存司法部文档的更大的数据空间。他看得出来,政府没有藏藏掖掖把什么东西瞒着他们。两人也很领情,将所有卷宗随机索引全部拜读一遍,速度之快,就算政府想玩花样也赶不上。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可以予夺予取,通行无阻。 “老滑,去别的地方搜?”在这个无法呈现形象的地方,她的声音很空洞,不似人声。(政府什么时候才能跟另一层面一样,给它的数据赋予形象?政府自然会觉得那种搞法有失尊严,但却可以大大改进它的行动效率。当然,从巫师会的角度看,这可不是件好事。) 滑溜先生“点点头”。以他们目前拥有的力量,干起事先计划好的事来真如牛刀杀鸡,几秒钟内便将太空探测器发回的所有资料搜索尽净。接着两人脱离司法部网络,滑溜先生前往帕萨迪纳,查看喷气推进实验室的档案;埃莉斯琳娜去坎布里奇的哈佛广谱巡航项目。 两人开始翻看记录,想在飞船发回的资料中查出哪一份埋藏着木马,据埃莉斯琳娜估计,这些木马表明外星人入侵地球。滑溜先生正要开始搜寻,突然发现自己手边还有数十个处理器。只要他运用联邦政府赋予他的新权力,大可以将这些处理器的数据处理力量一把抓过来。他先仔细检查一遍,确信不会干扰空中管制和医院的生命维持系统,然后便静悄悄下手,将数百位不知名用户的计算资源收入囊中,这些用户的数据机则自动转调其它资源。从前他决不敢如此冒些大肆攫取。现在他手中的力量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他意识到,埃莉斯琳娜也正在北美大陆另一头干着类似勾当。 只花五分钟,他们已经审看了太空飞船五年内发回的全部资料,比预想的详尽得多。 “没发现。”他叹了口气,“望着”埃莉斯琳娜。哈佛资料中有许多不明不白的地方,但跟太空轨道没有关系。太空总署飞船发回的全部信息都是合法的。 “是啊。”她的脸,深色皮肤细长眼睛,仿佛浮在他身旁。看来新近威力大增之后,在这种地方她居然也能以直观形象现身。“要知道,其实咱们做的比联邦特工多不到哪儿去。他们在数据机上忙活几个月,这些一样能做。我明白,现在做的已经比原来安排的多得多。但他们给咱们开放了那么多资源,简直还没怎么用上呢。” 对呀。他四下望望,突然产生了小男孩走进糖果铺、想做什么都行那种感觉。他察觉到巨大的数据库、无限的计算资源,这些东西全都敞开大门等着他。或许警察没打算让他们利用这一切,但如果把这些全都用起来,没有哪个对手能逃过如此威力无穷的搜索。“好吧。”他终于道,“咱们大吃大喝一顿。” 埃莉大笑起来,学着猪的声音响亮的呼噜一声。两人睁大眼睛,下手飞快,将东西岸一连串网络中非要害部门的计算资源大把大把直抓过来。几秒钟后,两人一变而为北美最大的网络用户。系统监控者一眼便能发现资源枯竭,普通用户却只能察觉到计算周期越来越长。现代数据网络具有极强弹性,至少不逊于过去的电力网。当然,与电力网一样,弹力总有尽头,有崩溃点。他和埃莉斯琳娜现在远没走到那一步。 ——但已经足以使他们体验到从古至今从未有人体验过的巨大威力。带宽数千倍于常人,几秒钟长得似乎永无尽头,意识中资料充盈,几近于痛苦。资料极度庞杂:数据而非信息、信息而非知识。同时听到千万个电话交谈,同时看到整个大陆的全部视频输出。声频视频的这种冲击本来应该在脑海中化为一片白噪音,但是却不。这是一片无数细节组成的大潮,向他们微不足道的意识输入孔席卷而来。痛苦迅速加强,无法忍受。滑溜先生惊慌失措:随之而来的必将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感觉器官被彻底烧毁—— 怒潮之上隐约传来埃莉斯琳娜的声音:“调动全部意识,不要单用于输入!”残存的一丝知觉使他还能明白她的意思。他拥有的资源足以处理这一切数据,只要他善加运用,整个大陆的全部电脑都可以为他所用,替他处理这排山倒海的数据巨潮。用这些电脑进行数据预处理,和人脑处理输入信息的模式一样。几秒钟过去了。他现在能够意识到时间流逝。这几秒钟内,他竭尽全力,将自己的知觉向整个系统延伸。 之后便结束了,他又一次掌握了控制权。现在的他已经永远告别了瞬间之前的他:他的意识化为一座无比恢宏的大教堂,而过去的滑溜先生仿佛这座教堂中营营飞绕的一只青蝇,所感所知与从前幡然不同。整个北美大陆上气息的一丝流动,哪怕麻雀振翅,都逃不过他的知觉;银行网络中任何一张支票都躲不开他的眼睛。在他现在的意识中,三亿多人的生活徐徐展开。 在他身体四周,在他意识内部,他感知到另一个巨人的存在——埃莉斯琳娜,和他一样成长壮大起来。两人对视一眼,不到一秒,这一瞬长得无尽无涯。他们不需要语言,他们的交流可以纯凭知觉。终于,她笑了。笑容中寓意无穷,从前的形象绝对传达不出如此深意。“邮件人,真可怜那个小家伙。” 他们再一次搜索,这一次穷尽一切数据库。如此威力常人只能在梦中空想。在那儿!隐身在寻常罪犯和破坏活动之后,是一系列几乎难以觉察的小活动。有人在北美这一端操纵委内瑞拉的系统。线索很难跟踪,看来对手的能量与他们目前的威力至少有些接近。但他们还是盯住了这条线索,跟着它折回联邦政府的迷宫,看它的一切隐蔽勾当:转移资源、提拔调动某人,只与政府自动化下发的命令稍有偏差,变化之小,普通雇员永远猜不出真相,连警察也只稍有觉察。但是经过多少个月之后,一系列变化的后果累加起来,形成不稳定因素。这种因素两个搜索者都捉摸不透,只知道它是被人蓄意安排的,对现状没有任何好处。 “老滑,他太鬼了,逮不住。咱们已经把民用网络搜了个遍,还是发现不了他。只知道他在地面和低轨道卫星上搞了不少密集运算。” “看样子他要不就是离开了北美,要不就是……渗透了军方网络。” “两种事他都做过,我敢打赌。现在的关键是,咱们必须跟踪追击。” 意味着至少部分接管美利坚合众国的军队系统。就算能做到,弗吉尼亚那伙人事先可绝没有这种打算。站在警察的角度考虑,这等于把政府面临的危险扩大了三倍。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警察试图阻止他们的搜索,但他也注意到了,弗吉尼亚和她的上司正躲在兰利某个深深的地堡里,紧张的注视着一整面墙的监视器,试图确认他们俩的意图,看到没到动手拔掉他的插头的地步。 念头才起,埃莉斯琳娜便发现了他的不情不愿。“老滑,咱们别无选择,只有接过控制权。盯着我们的不止联邦政府。如果这一次不抓住邮件人,他百分之百会找到咱们头上。” 她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她的真名实姓没有哪一个对头知道,滑溜先生却得想方设法躲开两个对头。但话又说回来,他觉得两个对头中邮件人是最要命的一个。“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是吗?好吧,我奉陪,玩到底。” 两个人这一次行动熟练多了,跟刚才一样,仍是攫取越来越多的计算资源,但这一次连欧共体和亚洲也一并包了进来。同时着手克服更大的难关:切入各种北美军事网络。两大任务都是常人或任何一般团体所无法想象的,但他们现在手握的力量远远大于全世界任何一个平民组织。 不出几分钟,国外数据中心便缴械投降。易如反掌。但军队却是另一回事。政府为了保障军队指挥与控制系统的安全,多年苦心经营,投入了数千亿美元的资金。但却从未想到会遭遇现在这种来自四面八方的狂轰滥炸。片刻之后,两个搜索者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国安局控制系统内部————同时置身外来攻击之下!滑溜先生突然觉得十多个滑腻腻、具有致命威胁的形体向他们俩攒击,一下子便损失了许多支撑自身系统的处理器。他与埃莉斯琳娜发疯般狂挥乱打一气。两个笨重的巨人砍杀迅捷的鹰群。这里的形象与另一层面一样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来者是斗士,运用着大巫们开发出来的某些战斗技巧——而且更具威力。但这毕竟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他和埃莉斯琳娜经验太丰富了,又有过于巨大的计算威力支持。一个接一个,斗士们被打散成一片白光。 他几乎立时便发现来者不是邮件人手下。他们虽然力道十足,技巧却只相当于寻常巫师。两人遭遇的其实是政府的一支秘密队伍,专用于保卫军事指挥与控制系统。公务员系统固步自封,抱着落伍的数据机和老式数据处理语言不放,军队尖端部门却更富于创新精神。它们同样开发出了某种类似于大巫的系统,也许没有像另一层面一样用魔法术语描述自己的人机共生体,但技术手段、观点看法却与另一层面没什么两样。那些动作迅疾的斗士搏杀其间的环境就像是个国防绿的另一层面。 和他现在的力量相比,他们不值一提。甚至就在他和埃莉斯琳娜打发那批守卫者同时,他的系统仍在不断将越来越多的军事系统包容进来,他的意识进一步扩张了,伸张至百万公里。在这个范围内,任何一点动静都清清楚楚浮现在他的意识之前。不到一秒钟时间,他已经完成分类穷举,遍历一切与外星智慧生物有关的线索。没有邮件人的踪迹。 他们的意识洞察烛照五十年间全部军事外交通讯交流。在审查卫星数据的同时,滑溜先生与埃莉斯琳娜横扫军政机关通讯记录,事无巨细,事事关心:从申请厕纸到秘密宣战,从一张张旅行单据到推动国家机器吱呀前行的数以万亿计的“文件”,每一份都详加审核,其势快如闪电。在这里,邮件人的痕迹明显多了:大块大块的数据被巧妙的动了手脚,其效果好像人眼的盲区——不觉得有什么模糊之处,一切都清清楚楚,其实有些东西就在眼皮底下不见了。有些地方改变很小,另外有些地方,政策的扭曲程度达到惊人的地步。在他们烛照万物洞见秋毫的慧眼观照下,真相一步步暴露——委内瑞拉全国、阿拉斯加的大部分和极大部分低轨道卫星网络已经落入某个利益集团之手,这个利益集团本身又与它名义上的拥有者几乎毫无关系。具体的敌人是谁还不清楚,但越来越发现他的势力惊人,周围触目所见桩桩皆有他的手笔。 在他无比广阔的意识深处一个遥远的角落里,一小撮蚊蚋满腔杀机营营嗡嗡。这一小撮蚊蚋知道滑溜先生的真名实姓,知道他和埃莉斯琳娜的所作所为,对这两位大巫怕得要死,连邮件人都从来没有让它们如此恐惧。他一面和埃莉斯琳娜继续搜索,一边倾听着兰利指挥所发出的命令信号。随着命令,一队武装直升飞机被派往北加州某座郊外廊屋。滑溜先生对发往直升飞机的加密命令稍作调整,突击直升机群随即转而将死亡之火尽数倾泻在太平洋岸边一块无人地带。 仍然只凭极小一星意识,滑溜先生注意到弗吉尼亚的举动。准确的说,她上司的举动。行动早已由上司直接指挥。这批人仍然可以通过军用卫星实时接收图像,于是知道了攻击未遂。 他通知埃莉斯琳娜自己要暂且退出一会儿。此后几秒钟她只能单干了,他要腾出手来收拾那些顽冥不化、胆敢对抗的家伙。他的感觉与某个被一群狗崽儿攻击的人相似:这些东西挺烦人的,说不定真会伤着你,只好费点手脚打发掉,其实它们根本不值得操心。他不得不阻止这些人徒劳无功的尝试,免得他们伤人不成反害己。 他可以彻底冻结西海岸军队,锁死一切可以触及自己肉身的发射装置。另外,封锁侦察卫星与加利福尼亚地区的通讯联系也是个好主意。当然最好还是用用“上帝的手指”,那个系统正在加州上方。他能感知那套重型激光武器,其中的一尊已经在一万公里的轨道上运行就位,进入瞄准模式,充电,准备开火。他的时间充裕得很,还有足足两三秒钟,激光武器的能量才能加注到最低开火值。虽说还有那么长时间,这个武器系统已经算是对他最直接的威胁了。滑溜先生的意识伸出一根细细的触须,伸进上帝的手指卫星系统中那块小小的处理器————倏地缩手,受伤了!那里已经有人了。不是埃莉斯琳娜,也不是军方那批不怎么样的巫师。别的人。一个威力强大的人,连他都无法制服。 “埃莉!我发现他了!”脱口而出的是一声惊呼。激光武器的枪口已经瞄准数千公里之下的一个点,一座小房子。不到一秒钟,这座小房子便会被大气层中降下的一道火柱炸成一团炽热的气体。 就在这最后一秒钟内,滑溜先生全力扑击,向挡在那块小小的军用处理器前的屏障发起一次次猛冲。无法突破。他追查那道屏障的控制源,跟踪到低轨道卫星网络中功率更大的处理器——周围同样有屏障保护!到现在他对自己的对手有了一点感受。和他习惯的另一层面不同,这种感受不是形象。对手没有形象,他仿佛蒙着双眼与虚无搏斗。他能察觉对手的打法,这个敌人几乎完全隐匿起来,暴露在外的只有最必要的手段,以控制“上帝的手指”,再控制最后几百毫秒就行。 滑溜先生大杀大砍,企图切断敌人的网络通讯流。但对手实在太强,他现在明白了,比自己强大得多。他模模糊糊意识到,对方联结的计算资源就处于他和埃莉斯琳娜刚才发现的那些盲区之中。对手虽然强大,他仍能奋力一搏,虽不能胜也相去不远。原因在于对方好像少了些什么,缺乏某些至关重要的想象力和主动性。要是埃莉斯琳娜能赶来就好了!两人联手就能顶住他。真正的死亡离他只剩下几毫秒。他绝望的寻找着,她到底在哪里? 军方数据显示,轨道激光武器中的一具已经发射。他不由得一缩身子,超高速运行的知觉同时还没忘记数着毫秒,计算他本人毁灭的那一刻。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团炽热气体迸出一道白光,位置就在上帝的一根手指——那根笔直指向他的手指。 他现在弄清了事情的缘由。就在他与敌人厮杀时,埃莉斯琳娜夺取了激光系统中另一尊已经十分接近发射阈值的卫星激光发射器,击毁了瞄准他的那根手指。 就在他弄清缘由那一刹那,敌人猛扑上来。这一次使用的是传统战法,企图摧毁滑溜先生的通讯与运算空间。但他现在要对付的是滑溜先生与埃莉斯琳娜两个人。对手想象力和创造性方面的缺陷现在彻底暴露了。力道虽然强劲,但他的资源正慢慢的被原本较弱的两个敌手夺走。两人都觉察到,此人的行为方式中有些地方他们很熟悉。滑溜先生确信,只要再多点时间,他一定能把这些眼熟的地方识别出来。 敌人突然间脱离战团。双方长时间对峙,不敢有半点大意。好像暂停厮咬的猫,只要对手露出丝毫破绽便再一次猛扑上去。不同之处在于,新一轮进攻可以来自上万个不同方向,他们可以从组成身体与意识的千万个通讯节点中的任一处发起攻击。 他感到身旁埃莉斯琳娜向前迈了一步,仿佛要用她那对碧绿眸子中放出的光芒锁死对手。“老滑,知道咱们这儿这一位是谁吗?”他看得出,埃莉全神贯注集中于对手,身体绷得紧紧的,几乎颤抖起来。“是咱们的老朋友唐·麦克呀。个子长成了个超人,拼命遮遮掩掩,生怕露出本来面目。” 对方好像紧张起来,朝他的方向更靠近了些。可稍过片刻,他开始现形了。对面站着唐·麦克,是他的脸没错,还有梅塞德斯-奔驰牌机器人身子,全是老样子。唐·麦克。第一个皈依邮件人,埃莉斯琳娜原以为早已被害、被一个模拟器取代的人。“原来邮件人就是他。这个邮件人的第一位牺牲品,我们最不可能怀疑的人。” 唐向前滚动了半米,马达呜呜作响,液压驱动的双拳紧握。他没有否认滑溜先生的话。半晌,他好像松了劲。“你们真是……聪明。但说到底,你们两个有帮手。我从没想到你们会和警察合作。要对付‘邮件人’,唯有这一种组合还有点指望。”他笑了,脸上机器似的一扭。两人对这个表情全都非常熟悉。“可是难道你们看不出来?这种组合天生夹带着死亡基因。比起你们和政府,我们三个人的共同点多得多。 “张开眼睛四下看看吧。从前我们是大巫,现在我们是上帝。看呀!”两人中心注意力毫不分散,只以部分意识随着他的眼光看去。和刚才一样,百亿人生数以万亿计的方方面面一览无余。也有不同之处:在方才的搏斗中,三个人已将全人类一切互联资源尽数攫到手中。图像传输与电话通讯完全中断,公共数据库临死前才觉察到极大、极大的灾难降临了。它们的最后一批头条报道产生于搏斗高潮之前一秒钟,通栏标题大书:有史以来最彻底的数据中断。近十亿人目瞪口呆的盯着一片空白的数据机,惊恐不已,远甚于任何停电之类的单纯动力故障。数据及工时的重大损失已经造成了一次经济大衰退。 “这些人还算走运,过去的军备竞赛结束了。不然的话,自主程度较高的部队肯定已经发动战争。就算我们现在立即交回控制权,他们得花上一年多时间才能把事情大致理顺。”唐·麦克一声傻笑,和前一天他向英国佬大吹法螺时的笑声一模一样。“现在死的人还不算多,医院和机场很多都有些独立设施。” 即使如此……滑溜先生能看见,从英国伦敦到新西兰克赖斯特彻奇,全世界主要空港上空都有大批待降飞机层层叠叠盘旋不已。当地电脑系统不可能在这些飞机耗尽燃油之前引导它们全部安全降落。 “这些都是我们一手造成的,是我们战斗的附带伤亡。”唐继续说道,“要是我们针对他们下手,我敢说,咱们有本事把全人类一笔勾销。”为了加强语气,他引爆了犹他州导弹发射井里的三颗核弹头。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用自己的数十个视频镜头组成的眼睛看着毁灭的暴风席卷爆心。“想想看:我们和神话中的天神有什么区别?和天神一样,我们可以统治全人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要大家自己伙里不要厮杀起来。”满怀期待的目光看看滑溜先生,又看看埃莉斯琳娜。红女巫深色面庞上秀眉紧蹙,和刚才一样,她的注意力仍然高度集中在对手身上。 唐·麦克转身对滑溜先生道:“老滑,尤其是你,更应当明白咱们别无选择,只有合作。他们知道你的真名实姓。我们三个人中,你的老命最不保险,必须时时护住肉身,免得那个把你当成叛徒的政府伺机下手。要不是你记起你的新威力,刚才一千秒内你早死了十几回了。 “还有,你现在没有回头路可走。就算你大公无私忠心报国,杀掉我,再去当个听话的顺民,他们一样会杀了你。他们知道你有多么危险,说不定危险性比我还大。让你继续活下去?他们可担不起那个风险。” 这家伙当然是个自大狂。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他说的有道理。就在说话时,滑溜先生还得调动部分知觉,为政府在完全失控前空降于北加州阿凯德地区的一个步兵战斗群设置障碍,让他们晕头转向。这个战斗群的上级知道他随随便便就能改变军队指挥链上传达的命令,于是明确指示部队不理睬一切外来命令,直至消灭一个名为罗杰·波拉克的人为止。幸好这支部队必须依赖电子化的城市指南和电子地图。他引着他们大兜圈子已经好长时间了,但这支部队总是他的肉中刺,迟早得下定决心,将它一劳永逸的解决掉。 以他的现状而言这是根小小的肉中刺,但只要他回归正常形态,这根刺立即会要了他的命。他眼巴巴望着埃莉斯琳娜:除了唐的说法,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她的眼睛差不多全合上了,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感应到她正将越来越多资源用于某种模式分析,说不定压根没听见唐说些什么。过了片刻,她的眼睛重新睁开,闪烁着胜利的光彩。“知道吗老滑,我早知道,我看人类模拟器向来不会走眼,这种玩意儿最多能蒙我几分钟。” 滑溜先生点点头,话题一转,他有点转不过弯来。“那是当然。只要跟模拟器谈上相当长时间,到头来它总会变得有点僵硬,不够灵活。我想,咱们恐怕永远写不出能通过图灵测试的程序。” “说得对。有点僵硬,有点缺乏想象力。就是在这些地方露馅。我们这位唐身为变形金刚,一贯把自己打扮成机器、程序,所以很难看出来。但是我敢肯定,最近几个月来,这张面具后面绝对没有活人……” “……再往深里说,我认为就是现在,面具背后也不存在活生生的人。”滑溜先生猛的将注意力转向唐·麦克。面对埃莉的断语,此人只顾咧嘴傻笑。适当的反应怎么说也不该是这种样子。滑溜先生又想起战斗中唐的打法,古怪,机器味儿十足。时间太短,埃莉的判断不可能出自实据。这几秒钟时间里,她依靠的只是她的直觉,加上某种深入分析程序。 “这就是说,我们还没有发现邮件人。” “是的。我们面对的只是他最棒的工具。我敢说,邮件人害死唐·麦克后盗用了他的模式,以此为基础打制这个跟我们格斗的自动化防御系统。邮件人的确存在时间滞后,完全不是障眼法。要揭穿他的真面目,这就是关键。 “不管怎么说,知道这一点,咱们现在动起手来便当多了。”她朝唐·麦克微微一笑,好像它是个真正的人。跟模拟器打交道最好用这种方式。但这一次,这是个胜利的微笑。“你差一点就为你的主子打赢了这一仗,唐。差一点就让我们相信你了。但现在我们既然知道了在跟什么东西打交道,那就容易……” 她的形象突地一闪,不见了。唐暴起发难,格开滑溜先生,争夺埃莉掌控的资源。在整个近地空间,两个人大打出手,争夺刚才还在埃莉手中的武器系统控制权。 单枪匹马,滑溜先生不是对手。慢慢的,他觉得自己渐渐为人所制。就像一个角斗士,骨头一根一根被可怕的对手折断。他竭尽全力,仅能勉力自保,不让这个名为唐·麦克的东西把他的家、那幢小房子炸成灰烬。为了保全肉身,他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资源一点点被对手夺去。 埃莉斯琳娜不见了,好像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她真的走了? 滑溜先生分出一缕意识搜索她的下落。虽说只有一丝半缕,却威力无穷,远非任何一个寻常大巫所能想象。这一缕游丝迅速发觉罗德岛南部一处电力中断。最近几分钟内,因为数据崩溃,电力中断到处都是,但这一处不同寻常。中断的不仅是电力,地面通讯也完全死灭,连他都无法重新唤醒这里的线路。这个地方一片漆黑,彻底死了。不可能是事故,有人蓄意关闭了这个地区。 ……传出一个声音,勉强只有电话线路的传输质量,几乎淹没在他手中处理的一片数据汪洋里。埃莉斯琳娜!她不知怎么绕来绕去,终于掌握了一条可以对外通话的线路。 他的目光扫过黑沉沉的罗德岛首府普罗维登斯市郊,那里是大片大片的城郊公寓楼,大约有十多万户。埃莉斯琳娜就在这一片茫茫人海之中。就在她全力分析唐·麦克的同时,对方一定也使出了吃奶的劲头,想查出她的真名实姓。虽说唐目前还不确知她的真名实姓,但已经发现她居住的片区,并将这一正片地区的电力供应彻底掐断。 思维过程越来越困难了——唐正有条不紊的将他大卸八块。意图已经摆在桌面上:他要杀人。先将滑溜先生削弱到一定程度,再调动空间轨道上的激光武器,毁掉他的肉身。接着再毁掉埃莉斯琳娜。然后,邮件人这位忠实仆人将一统天下,将整个地球双手奉献给它那位神秘莫测的主子。 他侧耳谛听从普罗维登斯透出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埃莉的话颠三倒四,歇斯底里,显然已经接近恐怖的极点。滑溜先生一点也不觉得意外。骤然间丧失全部通讯链接,相当于普通人突然中风。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能说出话来,已经是奇迹了。对她来说,整个世界遽然收缩,只有从钥匙孔望出去一般大小。她只能窥见一斑,对世间事懵然无知,天地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 “还有个机会,我们只有一个机会。”这个声音道,急匆匆的,模糊不清,“北面有座军队的旧通讯塔。该死,我不知道编号,也不知道坐标值,但从我住的地方能看见。你可以通过天线打进来……带宽足够,我这里还有蓄电池提供电源……赶快!” 最后一句不用她说,正被一口一口活生生吞掉的人是他。他现在几乎已经动弹不得,敌人正砍杀着他,撕咬着他,挤压他,窒息他。 在对手压迫下,他拼死挣扎,稍稍腾出手来够到普罗维登斯北部的通讯塔。通讯塔很多,但位于那片动力彻底中断地区的只有一座,它的可变角天线频带极窄,只有极细、极细一缕信号。 “埃莉,我需要你的住宅电话,说不定还要你的无线ID。” 一秒钟过去,两秒钟。对滑溜先生来说,这两秒钟长得看不到尽头。他的问题其实等于要她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把真名实姓告诉他这个联邦政府知道身份的人。只要回到现实世界,他不可能不向政府交代她的身份。他能想象她的顾虑:从此之后再没有自由。易地而处,他自己也会犹豫不决,但现在——“埃莉!我们两个全都死到临头了,真正的死亡!快告诉我。顶不住了!” 这一次她几乎毫不迟疑。“我叫戴-戴比·夏特利,电话号码格罗温诺区4448。我不知道无线ID。名字和宅电够了吗?” “够了,准备好!” 话还没出口,他已经查实这个名字的无线ID,将ID 所属天线与那座军队通讯塔的天线联接起来,再转身对付唐·麦克。接通!确认信号转发回来。幸好敌人没发现刚才的对话,现在必须分散他的注意力。 滑溜先生奋不顾身扑向对手,切断同时向双方提供数据流的通讯节点。唐猛地一颤,立即转调其它资源,再次杀向滑溜先生。唐拥有的资源一开始就多得多,力量也更大,滑溜先生这一招虽然同时削弱双方实力,但己方损失实在更大。敌人虽然一时被打了个冷不防,但再交手时强弱立判。结局就要来临。 他周遭的空间,方才充斥着世间万物,当真是五色纷呈、历历在目。但现在,诸般色彩渐渐消退,细微之处渐渐模糊,只剩下一种真切的感受:他的身体,满怀纯生理的恐惧,蜷缩在加利福尼亚一所小房子里觳觫不已。与广大世界的联系几乎被完全切断,唐将上帝的手指指向他时,他几乎没有觉察到—— 突然,不知不觉间,意识又回来了。刚才那种超人的意识。陡然降临,他根本没有发觉。仿佛窒息将死者突地被人从死亡的深渊中拉回人世,滑溜先生茫然四顾,全然没有意识到战斗仍在继续。 但现在,强弱之势已截然不同。唐·麦克正要结果他眼中惟一的对手,却突遭袭击,被打得措手不及。埃莉斯琳娜将袭击的突然性发挥到最大限度,从一个日本数据中心一跃而起,没等唐回过神来便击破了他一大批高级运算中心。大型处理单元散落一地,唐又正陷入与埃莉斯琳娜的殊死搏斗,来不及抢占,滑溜先生眼明手快,一声不吭将能拿到手的资源尽数收为己用。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如果一对一,唐仍然可以取胜。但滑溜先生已经重回战团,两人牢牢占据了上风。唐同样认清了局势。也不知是天才的灵机一动还是纯粹没脑子,他突然使出厚脸皮,再一次发出刚才的呼吁:“你们现在住手还不晚,邮件人会原谅你们的!” 滑溜先生与埃莉斯琳娜两面夹击撕裂对手,将大块大块的通讯单元、处理与数据资源从唐手中切割下来。他们切断了他与大众传输卫星的联系,又将低轨道卫星一个个剥离出他的数据同步处理系统。现在唐已被困死在地面线路中,陷在单独一个从华盛顿延伸至丹佛的军用网络中作困兽斗。他不顾一切的四面挥击,掷出手边所有破坏工具。在美国整个腹地,导弹点火,四面开花,反导弹激光束向天空来回横扫——搏斗的开始让世界为之屏息停顿,搏斗的结束却似乎要将全球撕个粉碎。 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却没有多大损失,这种随机打击不大可能给他们造成什么重大伤害。两人置唐对人间的破坏于不顾,一心一意肢解对手。他们破解了唐这个模拟器的主代码,来了个直捣黄龙。但唐——或者说它的作者——极为聪明,在网上安插了许多个拷贝。两人刚击毁一个运行中的拷贝,另一份拷贝立即唤醒。但几分钟之后,模拟器能调用的东西越来越少,现在它的能量比当初在巫师会时也强不了多少。 “蠢材!邮件人是你们的天然盟友。政府会要你们的命!难道你们不明——” 埃莉斯琳娜直取运行中的模拟器,尖叫声拦腰而断。再也没有拷贝继续运行。一片沉寂,彻底的……虚无。埃莉斯琳娜望望滑溜先生,两人继续在敌巢中来回搜剿。唐的老巢是一片广阔的数据空间,其中可能埋藏着它的更多拷贝。但现在所有资源尽归二人掌握,他们不用担心这片未曾涉足的荒凉地带可能暗藏的伏兵。就算有埋伏,没有资源,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了。 他们彻查唐·麦克模拟器的备份,轻轻松松便明白了它对网络的感染程度。两人有条不紊循迹清理,复原被改变的数据、程序,使其按设计者的本意工作。这一番清理极其彻底,政府也许永远不会意识到邮件人及其党羽的入侵有多么深入,也意识不到他距离全面夺权有多么接近。 在他们清查的大部分区域,邮件人所作的改动很小,稍加调校即可复原。但深入军事网络底层后,两人发现数万亿比特的程序与唐·麦克的活动有关,一时又看不出它们的明确功用。这些代码显然与某种目的相联,其数量极其庞大,就连他们也一时无法细细推敲。稍作商量后,两人打乱代码的排列顺序,将它们化为一片无意义的乱码。 之后,一切都结束了。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独立天地间,手中控制着地球及其周边的全部互联运算资源。这一片广袤空间中敌人无可藏匿,也没有外星智慧生物干预的迹象。 成长为巨人之后头一次,他们终于可以毫无惧意的巡视这个世界。(美国军队仍在可怜巴巴的试图杀死他的肉身,滑溜先生却毫不在意。)运用千百万个感知器官,他举目四望,整个星球一派宁静气象。单以可视图像而论,地球在他看来仿佛常人眼中的千百幅图片,奔来眼底。如果用紫外线镜头远望,他的目光可以远眺地球之外数千公里,拂过它氢气构成的行星光环。通过不同高度卫星上的高能探测器,他能分辨出能量谱系中数以千计的放射带,在太阳风吹拂下振荡不已。他可以感受到各大洋上空气流的温度、流动变迁的速度。他与埃莉斯琳娜轻手轻脚扶起全人类通讯系统,轻轻拍打,让它重新运转起来。于是骤然间千百万个细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大海中每一艘船舶都在寻找避风港,天空中每一架飞机都在平安下降。每一笔借贷,每一笔支付,人类整个种族的一啄一饮,都占据着他意识的一个角落。伴随着知觉,权力感油然而生。触目所见的一切,他都可以改变、摧毁,或者加强。如果用巫师会的术语描绘,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他们的现状:他们是上帝。 “……我们可以君临天下,一统众生。”埃莉斯琳娜的声音近乎耳语,充满对自身的恐惧,“开始可能会费点事,得先保全咱们的肉身,但我们真的能号令万物。” “还有邮件人——” 她扫开什么东西似的一挥手,“也许有这个人,也许没有。我们跟过去一样,还不知道他是谁,这是实话。但咱们已经摧毁了他的全部力量。这一点千真万确。要是他想借尸还魂重回系统,咱们事先必能察觉。”她热切地望着他。过了一瞬他才意识到,她正在悄悄做着什么小动作,隐瞒着他。 她的话的确不假:只要肉身存活,他们大可以统治天下。但唐·麦克说的话看来也有道理:他们俩是“法律与秩序”有史以来所面临的最大威胁,连邮件人都没有这么危险。如果两人交出手中的权力,政府岂敢冒险,让他们自由自在?连让他们活下去的风险都不肯冒。但是——“如果咱们接手,许许多多人会因此丧命。世界上还有不少独立程度很高的部队,要让它们就范,咱们一开始便只能用核武器威胁。” “是啊。”她的声音比方才还低,一脸伤感。“刚才几秒钟里我做了点模拟运算。要号令全球的话,咱们不得不灭掉四到六个主要城市。如果还存在没被我们发现的指挥中心,破坏程度肯定更大。还有,咱们还必须开发一支人类组成的秘密警察队伍,以防有人在系统之外搞抵抗活动……真该死,到头来咱俩还不如人类组成的现存政府哩。” 她从他脸上看出了同样结论,嘴一歪,笑了。“这些事你下不了手,我也一样。看来这回政府又赢了。” 他点点头,“伸出手”轻轻抚摸了她一下。两人用最后一分钟君临寰宇,纵览万物。然后,静静的,他们分手了,各寻归路。 重回凡间并不是一蹴而就。滑溜先生仔细准备退路。先为那支企图消灭他肉身的部队设下迷宫,让他们找不着出路,好几小时之后才能发现他。这段时间足够政府下令召回他们了。接着他同那批一直企图削弱自己权力的政府程序交流,通过它们知会联邦政府,表示他决心向政府投诚,条件是保证他的生命安全。几秒钟之后他便会再次与人类对话,也许就是弗吉尼亚,但在这之前,必须通过程序商定基本前提。 达成初步协议后,他一个接一个关闭最近获取的机能。这就像先塞住耳朵,再蒙上眼睛,只不过程度更甚,感觉更糟。因为他主动终止的不是别的,而是他的思维。他仿佛是一个接受脑白质切除手术的病人,模模糊糊还能意识到自己正丧失的是什么。在他身后,政府尽力填补他留下的空白,以免他突然改变心意。 在距他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察觉到埃莉斯琳娜也正作着相同的举动,但速度比他慢得多。奇怪呀。他现在的功能大为减弱,有点拿不准。但看上去她的确像有意落在后头,做的事也比重返凡间所需活动远为复杂。这时,他想起说到还没有发现邮件人的身份时她那种奇怪的表情。 两个人可以一统天下,一个人又未尝不可?! 恐惧蓦地涌上心头,他被恐惧淹没了,加上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所出卖,这种感觉更让人难以忍受。他翻身攻打在他允许下政府跟进设置的屏障。但是已经太迟了。这时的他已经比联邦特工还弱。滑溜先生绝望的回望那一片在身后渐渐闭合的暗影,他看见了…… ……埃莉紧随他返回现实世界,放弃了她的一切力量。他不知道耽搁她的是什么,只知道她没有背叛自己。陡然间他感到极度宽慰,远胜于自己保全性命大难不死——埃莉还是那个他心目中的埃莉。 最近这段时间他见过弗吉尼亚许多次,当然不是社交聚会。她那一帮人在阿凯德地区专设了个办事处。每个星期她来他家两次,随身带着一个打手。这种面对面的谈话在政府活动中为数极少。看来她和她的上司也意识到电话很不可靠。(这倒是真的,只要花上几个星期,波拉克大可以搞出个自动化电话联接,带上假身份证和伪造的优先旅行证明直飞达科塔,在那儿跟找不着他下落的特工们聊天解闷。) 从表面上看,这些会面与春天里两人头一次见面的情况颇为相似: 波拉克走到门外,望着那辆黑色林肯开上车道。每次都一样,车子总是直接开进车库,司机也总是迅速跳下车,两眼冷冷的在波拉克身上一扫而过,弗吉尼亚也总是以军人的精确步伐迈步上前。(他以前就发现了,她是从军队里直接提拔到目前社会安全署情报机关这个位子上来的。)这两位目标明确的笔直走向廊屋,毫不理会夏日艳阳与青翠欲滴的草地和松林。他替他们拉开门,他们一声不吭走进房间,一股傲慢自大的派头。每次都一样。 他笑了。从一方面看,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还是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还是可以随时将他和他喜爱的事物分开。但从另一方面来看…… “今天的问题很轻松,波拉克。”她将公文包放在咖啡桌上,打开数据机,“但我想你不会喜欢这个问题。” “哦?”他坐下来,探询的望着她。 “最近两三个月里,我们要求清除了邮件人的一切残余碎片,让国策程序和数据库重新恢复运转。” 事情虽已过去,邮件人的威胁却依然存在。那场搏斗已经过去了十个星期(按弗吉尼亚的说法,那是场战争),但公众还是被蒙在鼓里,只知道网络遭到破坏分子袭击。和历史上各次大战一样,交战各国都落了个满目疮痍。战后,美国和全世界经济一片混乱。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和埃莉斯琳娜,他估计美国政府逃不过邮件人战争这一劫。至于敌方,几乎可以肯定,邮件人的力量已经被彻底摧毁。过去三周时间,滑溜先生只发现了一份唐·麦克核心程序的拷贝,还是个非执行程序。但邮件人背后那个具体的人——或者东西,不管他究竟是什么——还是没有发现,和从前一样隐匿无踪。弗吉尼亚、政府、波拉克,谁都不知道,和公众一样一无所知。 “现在我们还有些小事,”弗吉尼亚接着道,“你可能会称之为清剿行动。近二十年来,我们一直在和网络破坏活动作斗争。那些破坏分子毫无责任感,将一己私利置于人民利益之上。现在有了你,我们希望能彻底消灭这种现象: “我们要求你提供目前在网上活动的破坏分子的真名实姓,尤其是你过去所属的那个团体的成员,那个所谓的巫师会。” 他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提出这个要求,但事先知道也罢,这一刻还是一样难过。“对不起,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不愿做吧?放明白点儿,波拉克,我们给你自由,但你要为这个自由付出代价。代价就是听我们吩咐。你犯下的罪行足够在牢里呆一辈子,而且我们都知道,你这个人太危险,理应终身监禁。有些人的想法还不止这个呢,波拉克,并不是人人都有我这么好心肠。他们的打算很简单,一了百了,把你跟你那位普罗维登斯的女朋友一块送上西天。”这番威胁直截了当,符合她的个性,但说话时她却没有直视波拉克的眼睛。自从他从战场回来,虽说她还是跟从前一样气势汹汹,却总有点底气不足。 她掩饰得很好,但波拉克看得明白,她自己都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该畏惧他呢,还是尊敬他?或者二者兼具?不管想法如何,有一点很清楚:波拉克这个人很神秘,她捉摸不透。他对她的看法也跟当初不同,这个女人颇有想象力。这就有点好玩了,因为这个人,罗杰·波拉克,毫无特别可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当初那个巨人遗下的空壳,虽然再三追忆,却只能模模糊糊回想起那时的壮举。 罗杰微微一笑,几乎有点可怜她。“做不到,也不愿做。我想你也不会因为这个整我,弗吉尼亚——先让我说完。只有一件事比我和埃莉斯琳娜更让你的上司担惊受怕,他们害怕还有其他拥有同样威力的不知姓名的人,也许就是邮件人,从他消失的地方再度冒出来,重回系统。要对付这种颠覆活动,你们只有埃莉和我这两个专家。你们的人不会训练一批背景干净的网络人才取代我们,就算有这个本事,你们也不肯。我敢打赌。一个安全部门越是担心,越不会把这种权力交给任何一个人。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你们了解,是可知因素。这两个专家掌握了权力,走到边缘,又回来了。只有一个原因,使我们没有推翻现存政权、独揽大权,这就是我们的自制力。” 有一会儿工夫,弗吉尼亚哑口无言。波拉克看出,她对他的态度之所以与从前不同,这就是症结所在。个体必然被无限权力所腐蚀,她毕生所受的都是这种教育。但波拉克却在大有机会统治全人类的情况下拒绝了权力,她对这一点大惑不解。 最后她笑了。笑容一闪即逝,还没等他留意就消失了。“好吧,你的话我会通报给上头。也许你说得对。从长远看,网络破坏活动威胁着自由精神,这是美国的立国之本。但目前只不过让人有点头疼。我在社会安全署的上司或许会继续用从前的法子和破坏分子斗争,容忍你在,呃,这个单独事件上不服从,只要你和埃莉斯琳娜继续忠心耿耿保卫我们免受超人威胁。” 波拉克大松一口气。他十分害怕安全署会因为这个抗命不从而毁掉他。幸好政府永远不会打消对邮件人的惧意,看来他和戴比·夏特利——埃莉斯琳娜——再也不会受人威逼出卖他们的朋友了。 “但是,”警察接着道,“这并不是说你再也不用理会巫师会的事。最有可能再次出现超人威胁的地方就是那里。有关系统的事,破坏分子最有经验。这一点连军队也看到了。就算将来的超人产自巫师会外,单单出于自负,他也会在那个圈子里露面,跟邮件人一样。 “除开别的工作,我们要求你每个星期必须在各主要圈子里花几个小时,成为圈子里的一员。只不过现在你受我们的指挥,任务就是发现类似邮件人威胁的任何迹象。” “我想再见见埃莉。” “不行。那条规定不可变更。你本该感激我们才是。一个人勉强还受得了,两个人在一块儿,我们绝对无法容忍。你们两个只能分头前往另一层面。去了一个,我们手里还有另一个作为后备武器。只要你们俩不在另一层面碰头,就有办法对付你们,让你们无法合谋对付我们。罗杰,我们决不是开玩笑:一旦发现你们两个或者你们的代理程序在另一层面碰头,你们就完了。” “嗯。” 她凶神恶煞瞪了他半晌,看来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许。此后半小时里,她向波拉克详细布置本周任务。这种事在另一层面安排起来便当得多,但弗吉尼亚(或许还有安全署)活像跟老办法结了婚,觉得还是老法子稳妥可靠。他这一周的任务是继续恢复社会保险记录,监视南美洲各数据网络。要做的事难以胜数,他的力量又受限于安全署,简直做不完。很可能要拖到十月大选期间,社会安全机器才会运转如前。 本周晚些时候,他们要他去一趟巫师会。罗杰知道他会数着时间。等待真难熬啊。 弗吉尼亚还是老样子,语气严厉,一本正经,直到她和司机准备动身时,这种态度才有了改变。站在门口,她几乎有点难为情的开了口:“上个星期我读了你写的《安娜·波利恩》……写得挺好的。” “听上去你好像有点意外似的。” “不不。嗯,我是说,是的。可能是有点出乎意料。说实话,我读了好几次,都是用的安娜这个角色。我觉得你写的比我从前读的所有读者参与游戏更有深度。我有个感觉,如果更聪明点儿,说不定哪天我真会保住自己的脑袋,阻止亨利的阴谋。” 波拉克笑了。他想象佛吉尼亚这个眼神冷峻的警察读《安娜》的样子,认真分析她那位监狱里的病人的心理,被小说情节深深吸引。 “有这个可能。” 事实上,也许哪一天,她真的会变成一个挺不错的人。 但当他转身回屋时,弗吉尼亚已经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将重返巫师会! 浓雾深重,寒意袭人。雾浓得几乎成了细雨,吹过山坡。远处景物全都笼罩在迷雾中,只有当雾气稍散才一小片一小片露个影子。站在沼地上方的山脊,城堡看上去跟以往有些不同,更沉重、更厚实、更阴暗。 滑溜先生走下熟悉的山坡。肩上蹲着的牛蛙仿佛感应到他的不安,爪子将他的皮夹克抓得更紧了。它黄色的泡泡眼转来转去,把周围一切记录在案。(总的来看,这只牛蛙的本事大大长进了,现在几乎已经超出业余水平。) 陷阱也跟以前不一样了。战后十周时间,巫师会对陷阱所作的改变之多,甚于过去两年间所作的调整。他时不时摇晃摇晃脸,甩掉滴落的水珠,更仔细的朝某一丛灌木或路旁哪块大石头张望。他走得很慢,绕来绕去,不时比划或说出一道符咒。 总算来到城堡瞭望塔前。岩浆翻腾的护城壕里爬出一头黑色怪兽,红光闪烁的眼睛瞪着他。连阿兰的模样都变了:那件石棉T 恤没有了,盘问来客时也没有过去的幽默感。滑溜先生不得不仰起头来,直视他那颗其大无比的头颅。怪兽将熔岩泼向他们时,牛蛙吓得在他脖子与衣领间来回乱窜,它的皮肤贴在他身上,又冷又黏。口令不一样了,问题中的敌意更重,但滑溜先生还是应付裕如。几分钟后,阿兰愠怒的回到热气腾腾的池子里。吊桥放了下来。 大厅和过去没多大区别,或许更干燥了些,更亮堂了些。人却比从前多得多。滑溜先生来到门口时,所有人都抬头盯着他。他将自己的旅行外套和帽子递给一个穿制服的仆役,步下石阶,一面辨认大厅里的人,一面心里嘀咕:气氛怎么如此紧张、满怀敌意? “黏糊!”英国佬走出人群,蓄着络腮胡的脸上展开一个熟悉的笑容。 “老滑!真是你吗?”(在某些环境中,这句话并不单纯起修饰作用。) 滑溜先生点了点头,稍过片刻,对方也点点头。英国佬几乎跑过两人中间的空地,伸出一只手,拍打着对方肩膀。“来呀,来呀,咱们可有不少话得好好聊聊。” 其他人好像接到暗号似的,回头继续方才的交谈,不再理会这一对朋友。两人走进大厅外一间起居室。滑溜先生的感受好像一个人毕业十年后重回母校:过去的熟人几乎全不在了,他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融入这里。只过了十个星期啊,不是十年。 黏糊英国佬关上厚重的大门,大厅里说话的声音听不见了。他示意老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忙着调制饮料。 “外头全是模拟器,对不对?”老滑轻声问。 “嗯?”英国佬不聊闲天了,闷闷不乐的摇摇头,“也不全是。我招了四五个徒弟,尽力让这个地方有点人气,看上去旺一点。你可能注意到了,我们的安全措施作了不少改进。” “看上去更强,但都是表皮功夫,骨子里没什么大变。” 黏糊耸耸肩,“本来也不指望蒙过你这种高手。” 滑溜先生倾过身子,“黏糊,老伙计里还剩下谁?” “唐不见了,邮件人也不见了。杂种威利·J 一个月来上一两次,也不像从前那么爱逗乐了。我想埃莉斯琳娜还在系统里,但没上这儿来。要不是这会儿,我还当你也不见了呢。” “罗宾汉呢?” “没影儿啦。” 顶尖高手就这几个人。那只牛蛙,弗吉尼亚,他原本以为不逼他出卖巫师会是她大大退让了一步,看来她其实没作出多少实质性的让步。牛蛙脸上凝固着一个看不见嘴唇的笑意,滑溜先生心想,不知是不是表示出她的洋洋得意。 “到底出什么事了?” 对方叹了口气,“您老还没注意到吧,现实世界里经济大萧条,人人都把责任推到我们网络破坏分子头上。” “——我也知道,单是这一点只能解释小巫消失的原因,可罗宾汉居然也不在了。老滑,照我看,咱们那帮老伙计要不然死了——我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要不然就是吓坏了,担心只要一回另一层面,他们也会落个真正死亡的下场。” 这些话听起来真是耳熟,历史好像重演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英国佬靠得更拢,“老滑,政府明显在大萧条的原因上撒了谎。他们说是一系列程序错误,加上破坏分子的活动,两者共同引发网络故障。真实情况不可能是这么回事,咱们知道得一清二楚。没有哪个寻常破坏分子能引起这种大崩溃。就在大崩溃前一刻,我看了当时政府还剩下的数据库。干出这种事的人,能量可比破坏分子大多了。我还问过威利,或许该用审讯这个词儿。我认为,发生的是一场该死的大战,现实世界的现状、在这个层面的现状,都是这场大战造成的后果。” “战争?谁跟谁打?” “远超过我的人之间打,超过我的程度就跟我超过黑猩猩的程度一样。这些人物,按我们的叫法,是:邮件人,埃莉斯琳娜,另外,有这个可能……滑溜先生。” “我?”老滑紧张起来,对面的人是个潜在对手。他当即放出侦测程序,探查对方的通讯线路。他眼下的力量虽说受到政府限制,仍远高于任何普通大巫,理当轻易测出对方有多大能量。但英国佬的力量却像云雾般弥散开来,揣摩不透。滑溜先生说不清此人是否跟自己同属一个量级,事实上,他对英国佬的能量一无所知。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英国佬好像没注意他的侦察。“我是这么想来着。但现在又说不准了。我敢肯定你被参战的某一方利用了,就像威利,或许还有唐一样。我现在才知道,你被某个人攥在手掌心里了。”他伸出手指一捅蹲在滑溜先生肩头的黄眼睛牛蛙,一星威士忌溅上那东西的脸。弗吉尼亚——或者别的控制牛蛙的人——不知如何是好,牛蛙先一呆,这才回过神来,喷出一小股火苗。 英国佬大笑起来,“控制你的人没多大本事啊。我猜是政府。怎么回事?他们查出你的真名实姓?还是你把自个儿卖给他们了?” “这东西是我的一个熟人,黏糊。跟你一样,我也有几个徒弟。要是你怀疑我跟政府一头儿的,为什么还要放我们进来?” 另一个人耸耸肩,“因为敌人的种类很多,老滑。从前我们管政府叫死对头、大敌。现在嘛,我得说,政府只是一帮小坏蛋中的一个。 经过那场大崩溃之后,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更坚强了,也比从前大气多了。再也不把这些事当成恶作剧了。我们现在招的门徒更有组织性,比起从前当然没那么好玩了。现在的巫师会里,说到叛徒,我们指的是真正的、生死攸关的背叛行为。 “这些都是必要的。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如果我们小人物不保卫自己,就会被政府吞掉,或是被我更加害怕的别的东西吞掉。” 牛蛙焦躁的在滑溜先生肩膀上动来动去,他猜想得出,弗吉尼亚肯定已经准备好大发演讲,高谈阔论一番只有人民遵纪守法社会才能长保太平的大道理。他伸手拍拍牛蛙冷冰冰、疙里疙瘩的后背,现在可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 “老滑,这个地方你是最正直的一个。就算你不再是我们中的一员,我还是不会把你彻底看作敌人。你和你的……朋友当然会对我们这个集体有某种特别兴趣。这儿有些事你应该知道——如果你到现在还不知道的话。我现在帮助你们,也许有一天你们也同样会帮助我。” 滑溜先生感到政府对他的限制放松了些。弗吉尼亚准是说服她的上级,说这样做有好处。“好吧,你说得对。确实有一场战争,敌人是邮件人。他打输了,我们正着手恢复。” “嘿,我要说的正是这个,老伙计。我不觉得战争已经结束了。我承认,在政府所有程序空间里,邮件人的组件已经被炸了个粉身碎骨。但有的东西还活着,跟他差不多的某种东西。”他从滑溜先生脸上看出不相信的表情,“我知道,你和你的朋友们比我们中间任何人都更有威力。但我们人数更多,我指的不仅是巫师会,过去十周里我们发现了不少事情。迹象是有的,很小的迹象,照你们的话说只有一星半点。但就是这些迹象告诉我们,有某种跟邮件人相似的东西还活着。结构跟邮件人不太一样,但这种东西确实存在。我能感觉得到。” 滑溜先生点点头。他不需要别人向他具体解释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真该死!如果政府没有把我拘得这么紧,我准能早在几周前就自己瞧出来了,不需要像现在这样,让别人告诉我,捡这种二手资料。他的思绪又回到他们由上帝重堕凡间的最后几分钟,心中掠过一股寒意。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问什么,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担心对方的回答和他猜想的一样。他必须想个办法不让弗吉尼亚听到英国佬的回答。风险很大,但他还有几个安全署不知道的绝招。他沿着通向阿凯德和华盛顿特区的通讯链接一路摸索,感应着一个个互联网络、一次次冗余核查。走运的话,下面几秒钟的信息他只消改动几百比特,监控者接到的将是动过手脚的信息。“照你看,这个还活着的东西,是谁在背后主使?”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可能是你。现在咱们既然见了面,我又,唔,作了点测试。我知道你比以前强大得多,可能比我现在还强大,但还没有强到超人的地步。” “说不定我伪装得好呢?” “有这个可能,但我不大相信。”英国佬即将吐出那几个最关键的字眼,滑溜先生必须对这些话做手脚。他开始改动通过牛蛙传输的信号中的冗余比特,如果监控者没有察觉这个骗术,他就能修改英国佬所说的关键字眼的前后记录。“不是你。我所说的这个东西有些地方很眼熟,让我想起咱们的老朋友罗-埃莉斯-宾-琳娜-汉。”他说出口的名字,也是滑溜先生听到的名字,是“埃莉斯琳娜”。而他神不知鬼不觉插进了几百比特,牛蛙听到的、上报的名字变成了“罗宾汉”。 “唔,有可能。他对权力一向很热衷。”这个“他”字让英国佬的眉毛微微一挑,再说,罗宾汉热衷的是网络破坏,而不是权力。黏糊的眼睛朝牛蛙方向眨巴一下,滑溜先生不由得祈祷上帝,但愿黏糊配合点儿。“你当真认为他有邮件人那么危险?” “谁说得准?那东西的分布不像邮件人那么广,自打大崩溃之后,咱们中间再也没有别人失踪。还有,我也吃不准这类东西是不是只剩下……他,说不定邮件人的原始版本还在。” 我想蒙骗的是谁,这你同样吃不准。对不对? 交谈又持续了半个小时。这是一场奇特的三方交锋,实际的参与者只有两个人。一方面,他和英国佬极力绕过牛蛙交换意见。另一方面,英国佬不断试图作出判断,说不定滑溜先生才是他真正的敌人,而牛蛙则是自己潜在的盟友。见他的鬼,滑溜先生自己都无力解开这个谜团。 黏糊陪着他走向吊桥。两人站在铺着雕花地砖的壕沟旁又谈了一会儿。脚下的壕沟里,阿兰来回扑腾,提心吊胆望着他们俩。浓雾已化为细雨,护城河的熔浆里不时发出咝咝咝的喷气声。 黏糊英国佬点着头。滑溜先生盼望他明白了自己传出的信息:他将单枪匹马和埃莉一较高下。 “那好吧,希望这一次不是永别,老伙计。” 老滑向山坡走去,感到身后的英国佬目送自己远去,目光中带着同情。 怎么找到她?怎么才能跟她交谈?并且从中全身而退。弗吉尼亚毫不含糊的用死亡作为威胁,严禁他与埃莉在这个层面碰头。就算他成功的做到与埃莉交谈,他仍然是拿自己的生命冒险。埃莉拖后那几分钟里做了些什么?她为什么骗他,让他先她一步返回尘世?当时他还以为她背叛了,此后又将这个谜置诸脑后。现在,他再一次怀疑起来。发生在那几分钟的事太复杂了,他无法理解。也许搏斗开始时她的力量受到重大削弱,这才把他骗回凡间?又或许她当时的力量还不够大,不够夺权?这可能吗?现在她又在缓慢的、秘密的蓄积力量,和当初邮件人的举动一样?他不愿意相信,他也知道,一旦弗吉尼亚知道他的疑虑,政府会当即下手,杀死她。绝不会有审判,甚至不会进行深入调查。 他一定得想个办法绕开弗吉尼亚,和埃莉面对面交锋——只要发现她成了新的邮件人,他会当场杀死她。确实有个办法!他差一点大笑起来。太简单了,简单到荒唐的地步。而且只有这个办法才行得通。各方面都把眼睛注视着另一层面,注视着这个人人都手握魔法、手握权力的地方。他却要反其道而行之,从下面动手,在没什么魔法的现实世界里动手! 他还要最后使一招法术以绕过弗吉尼亚。为了在现实世界与埃莉斯琳娜会面,这个法术绝对是必需的。 他登上山脊,开始循路而下,走向沼泽地。虽说心里有事,他的一举一动还是无懈可击。在这里守卫的精灵对离开城堡的人远没有对来的人警觉。来到那一簇湿漉漉的灌木丛,熟悉的红黑蜘蛛——也许是原来那只的表亲——荡了下来。 “小心,小心。”细细的声音道。从它腹部的金色斑点上,他看得出正确的处置方法:抬起左手,将蜘蛛弹开。滑溜先生没有这样做,他抬起右手,砸向蜘蛛。 蜘蛛一荡,向上升起,发出一声微弱的尖叫,接着向下一坠扑向滑溜先生的脖子。不偏不倚,正落在牛蛙身上。两只动物顾不上别的,在他颈背抓咬起来。一个喷烟吐火,一个毒液四溅,乱纷纷打成一团。滑溜先生一面伸手援救牛蛙,一面分出部分注意力,切进一条为蒙特利尔一家体育用品商店提供服务的数据线。商店里多了一份订单。当天晚些时候,一个十分特别的包裹将邮到波士顿国际铁路车站。 滑溜先生经过一番表演,赶走蜘蛛。牛蛙再度在他肩头蹲好。从牛蛙的模样看,他可能骗过了弗吉尼亚。这个结果不出他的意料,但要骗过埃莉却将困难得多,也危险得多。 普罗维登斯六月的下午如果都像这天一样,这里夏季的气温准跟地狱相差不远。罗杰·波拉克在市郊下了地铁,要走近他找的那座通讯塔,他不得不步行四百米。他的衬衫从腰带到衣领浸透了汗水,外套口袋里他从火车站取来的包裹沉甸甸的坠着,每走一步就在他腰边磕打一下,让他对正午的炎热更加不耐。 波拉克快步横穿反射着日光、晃得人两眼发花的水泥广场,走进高层建筑在正午阳光中投下的阴影里。在他身周,人流挤来挤去,对没有一丝风的湿热空气毫不在乎。看来人真是什么都能适应。 虽然这里是普罗维登斯市郊,建筑却没有波拉克所想象的那么破败。有点办法的工人早已成为依赖网络的远程上班族,住得离城市远远的。当然,居住在这里的人也有很多在使用数据机,同样可以算作远程上班族。和家住远郊的人一样,这里很多人的工作地点离家也非常远。只不过和住在远郊的人有一点区别,这些人的薪水少得可怜(如果他们能找到工作的话),只得住在近郊公寓里,这里企业密布,他们只能依靠规模经济所提供的机会谋生。 电梯就在前面,波拉克绕开前面玩少年棒球的一群孩子,走上前去。电梯里人不多,他只扬了扬手,电梯便停在面前,他走了进去。 没有人尾随他,周围的人全都普普通通,没什么人特别留意他。波拉克没有被这种假象骗倒。从严格意义上说,他并没有违反弗吉尼亚的命令,没有试图在数据网上和埃莉斯琳娜见面。他要见的是戴比·夏特利。当然,这差不多是一回事。他想象着特工们争执不休,最终决定让这两个没什么大法力的小神衹会面。在现实世界这个层面,联邦政府才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上帝,威力无比。会有人密切监视他和戴比。即使这样,他终将想出办法,判断她会不会就是英国佬所发现的潜在威胁。如果她不是的话,政府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怀疑。但如果埃莉真的背叛了所有人,自己取代邮件人的位置,或者跟邮件人联手,那么,几分钟后,他们两人中必将有一人死去。 高速电梯停下,动作轻柔,让人难以察觉,只微微有点失重感。波拉克付清电梯费,走了出来。 二十五层的大部分是家商场,他只好自己寻找通向二十五到三十五层的居住区的楼梯。波拉克在商场里逛着,对整个事件的感觉渐渐好起来。我到现在还好端端的活着。埃莉真要是变成了英国佬和他滑溜先生所恐惧的东西,那么,不用等到现在这个时候,恐怕他早就出了点小小的“意外”。在横穿大陆的旅行中,他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里。他知道,如果谁拥有邮件人那样的威力,搞掉一架航班真是易如反掌,根本无需动用军队的激光武器。随便改改航线,动动空中交通管制信号,需要多少意外就能制造多少意外。但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这意味着要么埃莉是清白的,要么就是她没有察觉他的行动。(如果她真是又一个邮件人,后一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对自己短暂的上帝生涯已经不大想得起来了,只有一点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就是自己的全知全能:包容万物的同时对每件小事都洞若观火。) 楼梯原来在商场对面,有个破旧的标志,像过去高速公路上的指示牌:步行梯〉26~30。他打量着楼梯上污迹斑斑但大致还说得过去的地毯,觉得这地方还不算太糟。每个楼梯拐角处还有段走廊,让他回想起世纪交替时的汽车旅馆。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哩。地上几乎看不见什么垃圾,来往的人穿着也不算敝旧,空气中也没有多少异味,只有淡淡一股消毒剂的气味儿。28355 单元,戴比就住在那里,在这个住宅区里,那儿说不定是个高档单元哩。他知道,那种单元房看不到外面的景色。或许埃莉斯琳娜-戴比喜欢住在这种地方,跟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人住在一起。否则的话,以政府现在对她的兴趣,他乐意搬到什么地方就能搬到什么地方。 可当他来到28 层后,发现这一层跟他见过的其它楼层毫无区别:黯淡的灯光下,铺着地毯的走廊一直向前延伸,好像没个尽头,两边是一个个一模一样的套间门。戴比-埃莉斯琳娜竟然会住在这种地方,她到底瞧上了这地方哪一点? “站住。”三个十几岁的少年从楼梯后面跨了出来。波拉克的手不由自主伸向他的外套口袋。帮伙的事儿他也听说过,这三个长得像无赖,穿着打扮倒是挺好,规规矩矩的。岁数最小的那个居然还扎了根辫子。看上去他们极力让自己显得像专业人士。 个子较矮的一个把一块银质证章朝他一亮,“楼警。”波拉克想起自己看过的新闻:联邦城市管理委员会向年轻人支付佣金,雇他们维护城郊安全。“该项目既可节约资金与人员,同时又给予城市年轻人一个机会,使他们对公民责任具有更加深入的了解。” 波拉克咽了口唾沫,最好还是拿他们当真正的警察看待。他掏出身份证给他们看,“我是外地来的,看望一个朋友。” 另外两个走近了些,矮个子笑了起来,“没错儿。但有件事儿,波拉克先生。山米手里这个小工具说你违反了大楼管理条例。”波拉克左边那个人拿着个轻轻发出吱吱叫声的小圆筒在他外套前一扫,伸手从他外套里抽出那把小手枪,陶瓷制成,发射圆形弹丸,远足打猎最合适不过——同时非常容易避开大楼安装的武器探测装置。 山米低头冲着那把武器笑了。矮个子接着道:“有件事你不知道,波拉克先生,联邦法律规定,这类陶瓷武器手柄上必须嵌进一枚金属标牌。让它们易于检测。”他一面说,一面扯下那块标牌。波拉克怀疑,这几位恐怕不会把这个事件向上汇报。 三人向后一退,给波拉克让开一条路。“就这些?我可以走了?” 少年警察笑起来,“当然。你是外地来的,不知者不怪么。” 波拉克朝走廊深处走去,那三个人并没有跟来。波拉克反倒有些奇怪,莫非联邦城管委这项措施当真行得通?早在世纪交替的时候,像这样的三个半大小子少说会把他洗劫一空。现在这几个人的举动却像真正的警察。 也许,他们是埃莉的手下。这个新念头差点让他绊了一跤。或许这就是全面征服人类的第一批先兆:新的上帝自己打造一个全新的政府。而他,这个新政权最后的威胁,特蒙恩准,成为朝见胜利者尊容的最后一个人。 波拉克挺直腰背,加快步伐。反正到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他不愿露出半分怯意。再说,事已至此,早已不是他管得了的了。一念及此,轻松与欣慰的暖流注满全身。如果埃莉真是个魔头,他也无可奈何,连杀死她的尝试都不必了。如果她不是,他就会活下来,而他的生还正是证据,他再也不需要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测试她是否清白。 他现在几乎步履匆匆了。他一直希望知道,埃莉斯琳娜背后那个活生生的人长得什么模样。这一番侦探工作他迟早会作。几周前他便搜索了罗德岛州的官方数据库,发现的东西没有多少:琳达和戴布拉·夏特利住址是格罗温诺区4448,28355 单元。公共数据库里连她们的“职业与爱好”都没有列出。 28313,315,317…… 他的大脑想象着戴比·夏特利的种种可能的相貌。当然不可能是她在另一层面中显示的那种绝代佳人,这种希望未免太过分了。其它各种可能性在他脑海中来往奔突。他掂量着每一种可能,希望让自己相信:无论她是什么模样,他都会接受。 最可能的是,她长得极其寻常,住在廉价城郊公寓里,省下钱来购买高质量处理系统,租用大批通讯线路。也许她长得不好看,所以不愿在公共数据库里透露过多个人信息。 同样可能的是,她身患严重残疾。在他知道真名实姓的大巫中,这种情况他见得很多。这类人的医疗福利金比普通人多,他们的余钱都用来购买跟自己疾病有关的设备,这些疾病可能是截瘫、四肢瘫痪、感官障碍,等等。本来,这些人在职场上与常人一样有竞争力,但传统的歧视将他们隔离在正常社会之外。于是,这种人很多退缩进了另一层面,在那里可以随心所欲彻底改变自己的外貌。 还有一些人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不喜欢现实世界。这种情况古已有之。他们向往另一个世界,情愿永远生活在那个世界,乐不思蜀。波拉克估计有些最优秀的大巫就是这种类型。这种人心满意足的住在便宜的公寓楼,所有金钱都用来购买处理系统和生命维持系统,一次能在另一层面逗留好几天,从来不移动、不运动他们处于现实世界里的肉身。他们的技艺一天天炉火纯青,知识日益广博,其肉身却渐渐磨损萎缩。波拉克能够想象出这样一个人最终走向邪恶,取代了邮件人的角色。就像一只一动不动盘踞在蛛网中央的蜘蛛,以全人类为猎物。他想起从前,埃莉得知他从来不使用药物以增强注意力的集中度、使自己在另一层面的逗留时间更长时的轻蔑态度。波拉克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最终,同时又来得太快,28355 这个号码出现在他面前的墙上。黯淡的走廊灯给墙面镀上一层青铜色。他的意识长时间游荡于恐惧与期冀两极。终于,他伸出手,按响了门铃。 十五秒钟过去了。附近走廊里没有别人。用眼角的余光,他瞥见那三个“警察”在楼梯边懒洋洋踱来踱去。一百米外的另一头发生了一场争执,争吵双方转过拐角,声音消失了。现在他只有一个人,立在一片寂静之中。喀的一声,门的一小块地方化为透明,单元房里打开了一扇窥视窗。窗内那人不可能是戴比或琳达·夏特利。 “谁呀?”声音很微弱,因为年岁关系有些嘶哑。波拉克望见门里有个女人,个头只到门内扬声器的高度。满头稀疏的白发。他只能望见她的头顶,那一块头发特别稀少。 “我……我找戴比·夏特利。” “我的孙女呀,她上外头买东西去了。就在下面的商场,我想。”脑袋动了动,好像心不在焉的点着头。 “哦,你能不能告诉我——”戴布拉,戴比。他蓦地想起,这是个非常老派的名字,更像老奶奶的名字,不像是哪个孙女儿的。他朝门口迈近一步,从窥视窗上往下看,能看到门内人的大半截身子。那女人穿着老式裙子、宽松上衣,衣服上织着几道耀眼的红线。 波拉克猛推纹丝不动的大门,“埃莉,求求你,让我进去。” 窥视窗合上了。过了一会,门慢慢打开。“好吧。”她的声音很疲惫,认输了。全然不似胜利女神的欢呼。屋里的摆设很朴素,显示出良好的品位,除了一点:红色之上堆叠着红色,有些艳得过分。波拉克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读过,上了年纪的人对色彩的感觉渐渐钝化。 在埃莉斯琳娜背后这位活生生的人看来,这间房子里的色彩可能很柔和。 老妪拖着步子走过窄小的起居室,招呼他坐下。她很单薄,弯腰曲背,走起路来小心翼翼、颤颤巍巍。他注意到,房间窗台下放着一台做工精湛的GE 处理系统。波拉克坐了下来,发觉自己有点不敢看她的脸,目光不由自主的望向她脸的上方。 “老滑呀——或许我应该叫你罗杰——你总是带点傻头傻脑的浪漫劲儿。”她顿了顿,喘口气。也许她的思绪游荡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我本来以为你更聪明点儿,不会找到这里来。” “你……你是说,你不知道我来了?”知道这个,他胸口轻松了不少。 “进大楼之前我不知道。”她转过身,小心的坐在沙发上。 “我非来看看不可,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真话,“经过上个春天,除了你我,这世上再也没有跟咱们一样的人了。” 她的脸皱了起来,显出一丝笑意,“现在你终于发现了咱们之间有多大差别。我本指望你永远也别发现,将来,他们又会让咱们在另一层面重新碰面……但话说到底,其实这也没多大关系。”她停下来,摸了摸鬓角,好像忘了想说什么话,又好像突然间想起了别的什么。 “我从来不是你见过的埃莉斯琳娜的样子。当然了,我个子不高,头发也从来没有红过。但我也没有像可怜的威利一样,把一辈子花在卖人寿保险上。” “你……肯定从刚有电脑时就……就……” 她又笑了,“差不多,差不多吧。高中毕业时,我是个打孔纸带操作员。你知道打孔纸带是什么吗?” 他犹豫不决的点点头,闹好里浮现出某种送纸机的形象。 “那种工作没什么前途,那个时候,如果你不是自己奋斗另谋出路,他们就让你一辈子操作打孔纸带。我奋斗过,尽自己的努力,以最快速度考上大学,有了这段经历,我总算可以说自己从电脑的石器时代起就干这一行了。大学毕业后我就再也没有回顾以前的生活,前面总有那么多的事不断发生。九十年代里,我参与设计过反弹道导弹的控制系统。最初我们那一整队人马,还有整个国防部,都是用最原始的语言为那个系统编程,那种搞法需要上千年时间才能完成。最后他们也明白了。是我让他们抛弃了旧语言,用新的大脑扫描的互动手段编程,现在称之为脑关编程。有时候……有时候我想为自己鼓鼓劲儿,我就想,如果没有我,反弹道导弹系统就不能成功,千百万人就会因此送命,我们很多城市现在早就被炸成了一片结晶体。 “这期间还有一次婚姻……”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微笑着,陷入波拉克无从知晓的回忆。 他打量着这个单元房。除了那台处理器,还有设施齐全的小厨房,此外再没有别的奢侈品。她的钱肯定都花在了设备上,还有买下这套能看到外面风景的房子。在格罗温诺区林立的高楼之外,他看到一片通讯塔。那就是春天里他们最后关头的救星。他的目光转回她时,发现她正专心致志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好像觉得这一切挺好玩的。这种表情他很熟悉。 “你肯定在想,像我这么一个白日梦型的人怎么会成为你在另一层面认识的埃莉斯琳娜。” “哦,不。”他撒谎道,“我觉得你的思维非常清晰。” “清晰,这倒是。感谢上帝,我的头脑还算清醒。但不需要别人告诉我,我自己知道,我已经不能像过去一样,长时间连续思考了。 最近两三年里,我发现自己时常走神,不知不觉就想起从前的事来。 还往往是在最不应当的时候走神。我又一次中风,就连‘现代医疗技术的奇迹’也帮不了什么忙,能告诉我的只有一点,那次中风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但在另一层面,我可以弥补我的缺陷。注意力中断很容易被大脑扫描发现。我编了一个程序包,能备份三十秒内的思维活动。只要大脑扫描发现注意力分散,程序立即运行,载入最近一次记忆备份。 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方法让我的注意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集中。如果注意力分散的情况过分严重,程序包还可以插进几秒钟的空当。你可能也注意到了,不过多半误以为通讯条件不好。” 她把一只干瘦的、青筋绽露的手伸向他。他用自己的手握住它,这只枯干的手非常轻,几乎没什么分量。但这只手回应着他的握力,“真的是我呀。我是埃莉,在我的内心深处。是我呀,老滑。” 他点着头,嗓子里有点哽咽。 “我还是个孩子时,有一首歌,好像是说哪怕我们到了耄耋之年,也只是上了岁数的孩子。说得对,太对了。在我的内心,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年轻人。但在现实这个层面里,没有别人能看出来……” “但我知道,埃莉。我们是在另一层面彼此了解,我真正了解你这个人。我们两个,在另一层面,我们能充分实现自我,在现实中却永远不能完全实现。”这些话千真万确。在政府强加于他的重重束缚下,他简直难于理解自己当初在另一层面的所作所为。回到现实世界之后,春天里那一切仿佛是一场捉摸不定的春梦。一条鱼怎么可能想象坐在飞机里的人所体验的东西,他的感受有时就像这样。这些感受他从来没有告诉弗吉尼亚和她的朋友,他们肯定会以为他发了疯。身处现实世界,怎么可能体验当大巫时的感受,而他们春天里那片刻时光所体验到的一切却又远远高于任何大巫的感受。 “是啊,我也觉得你真正能够理解我,老滑。我们将永远是……好朋友,只要咱们肉身尚存。等我不在人世——” “我会记住你,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埃莉。” 她笑了,又捏了捏他的手,“谢谢你。但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个……”她的目光又散开了,“我想出了邮件人是谁,我想告诉你。” 波拉克想得出弗吉尼亚和那伙监听者一下子聚到他们的监听设备前。“我希望你查出了些什么。”接着他把黏糊英国佬所说的情况告诉了她:系统中仍然存在与邮件人相类的程序。他的话很谨慎,知道听众不只眼前这一位。 埃莉——即使到现在他还是无法将她看作戴比——点着头。“我也一直在注意巫师会的情况。这几个月里他们大大发展起来了。我觉得他们对自己的使命理解更深了。要是放在过去,英国佬警告你的这些情况他们根本不会留意。但是,老滑,他发现的不是邮件人。” “你怎么能确定,埃莉?我们杀死的只是他的侍服程序和模拟器,就是唐·麦克那种。他的真名实姓我们一直没查出来。连他究竟是个人还是科幻小说中的外星异物都不清楚。” “你错了,老滑。我知道英国佬发现的是什么,我也知道邮件人是什么,或者说,过去是什么。”她的声音不大,但坚定自信,“邮件人只不过是电脑时代一个老掉牙的陈词滥调,也许放在整个科学时代里都算是陈词滥调。” “啊?” “在另一层面里你见识的类人模拟器够多的了,比如唐·麦克,至少邮件人将原型程序改编后他就成了个模拟器。唐做得非常好,能骗过一般大巫。连巫师会那个守门怪兽阿兰都可以表现出许多人类情感,还挺狡猾的。”波拉克想起现在的阿兰,怒气冲冲,让人不寒而栗,现在成了个大有面子的怪兽了,再也不穿图灵T 恤,有伤它的尊严,“可就算这样,你肯定觉得自己不可能很长时间还识别不出一个模拟器,对不对?” “等等。难道你想告诉我邮件人只不过是个模拟器?那个时间滞后的把戏就是为了隐瞒这一点?这太荒唐了。你也知道,他的威力之大,远超过人类,跟我们自己成长之后相比也差得不远。” “还是那句话,你觉得模拟器能骗过你吗?” “老实说,不可能。只要跟这类东西交谈相当长一段时间,它们总免不了重复,露出缺乏灵活性的马脚。也许今后会出现能通过图灵测试的程序,我不知道。但人的本质,使人所以为人的东西,复杂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靠模拟不可能做得出来,因为人不仅仅有外在表现。一个程序如果想做出人的反应,它要调用的数据库将大到无可比拟的地步,就算有这种数据库,还有个根据它作出运算的处理器的问题。以我们现有的处理器,根本不可能依靠它与外部世界适时互动。”一个念头突地闪过,他有点明白了她的想法。 “这就是关键,老滑:如果实时互动的话。但邮件人——那个感知外部世界,与我们对话的组件——从来没有实时运行。我们从前以为它的时间滞后是通讯方面的延迟,表明操纵者位于我们这个星球之外。实际上,它自始至终都在现场。只不过它需要数小时运算才能维持哪怕几秒钟的自我意识。” 波拉克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这种想法与他的全部直觉相悖,甚至为他的宗教观念所不容,但它的确有一丝道理。邮件人曾经控制着无比巨大的资源,它的全部快速反应都是通过类似于唐·麦克这种模拟器和普通程序表现出来的,但作为人,其直接表现却只有打印机上打出来的对话——时间滞后长达数小时。 “好,纯粹从理论上探讨,我们先假定有这个可能。但邮件人的原型一定是某人在某时写出来的。这个人是谁?” “还能有谁?政府呗。时间大约是在十年前。当时国安局的一个研究小组想开发一个自动化的防御体系。这些人真是绝顶天才,但还是搞不出能实际运用的系统来。他们写了个内核程序作为开发工具,这个程序本身并没有什么威力,也不存在自觉意识。其设计目的就是让它在大规模系统中生存,逐渐成长,一步步积蓄力量,获取自觉意识,也就是独立性——不受一时政策的干扰,也不受操纵系统的人可能犯下的错误的影响。 “程序设计者们后来认识到这个系统可能发展成为新的弗兰肯斯坦,具有掉头反噬的能力。至少,他们看出它是对他们个人权力的威胁。于是取消了项目。再说这个项目也实在过于昂贵。但这个核心程序却继续缓慢生长,一步步吞食大得难以置信数据空间。” “你是说,某个人顺手把一份程序拷贝扔进网络,由它生长,自己却一无所知?” 她仿佛没听出他嘲讽的语气,“这并不是特别难以想象的事。搞研究的人有很多相当粗心,只要不是他们眼下的研究焦点,他们就看不见。我在国防部时,研究小组就把数千兆数据‘掉进了数据库地板缝里’。在那个时候,几千兆可是个相当大的数字。那个核心程序不会太大,我的猜测是有一份拷贝遗忘在了系统里。别忘了,那个核心程序的设计意图就是要它不需照料,独自成长——只要它开始运行。这些年里它慢慢成长起来,一方面是因为它天生有成长发展的趋势,还因为它生长其间的网络日渐发达。” 波拉克跌坐在沙发上。她的声音又小又弱,完全不同于他记忆中另一层面里埃莉斯琳娜热烈、浑厚的声音,但那种无可争辩的权威性却是相同的。 戴比——埃莉斯琳娜——那双无神的眼睛在四壁间游移不定,她像在梦中一般道:“知道吗?他们那么害怕,他们是对的。他们的时代结束了。就算没有我们,还有英国佬,巫师会——总有一天,人类中大多数都会拥有那种让他们恐惧的力量。” 该死!波拉克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极力想说点什么,缓和埃莉话中那层会让监听者感到大受威胁的意思。安全署永远不会让我们两人不受监听、自由交谈,难道她不明白?难道她不知道政府那些大头头们现在会有多么害怕吗?那些人巴不得有个扣下扳机的理由呢。 还没等他想出话来,埃莉的目光又转回他脸上,看出他惊恐不安的神色,她笑了。那只小手拍了拍他的手,“别担心,老滑。政府在监听不假,但他们听到的只是咱们抱头痛哭闲聊天:你克服了发现我的真面目后的失望情绪,我则尽力安慰我们两个,等等等等。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在这儿真正跟你说的是什么,他们永远不会知道那几个孩子拿走了你的枪的事。” “什么?” “你瞧,我说了点谎话。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我知道你以为我可能是个新魔头。但是现在,我不想再对你撒谎了。本来你大可以把怀疑告诉政府,你却情愿自己冒生命危险来发掘真相。”趁他目瞪口呆,她接着说道:“你想没想过,春天里我们投诚后最后几分钟我做了什么?当时我在另一层面有意落在你后面。 “我们摧毁了邮件人,这一点千真万确,就在那片我们没弄明白的数据空间里,我们把那些代码搅了个乱七八糟。但我确信,这里那里,还残存着那个核心程序的其他拷贝,就像系统的癌细胞一样除之不尽。但是,只要它一露头,我们就能消灭它。 “看到那片数据空间时,我猜出了这一切。我有足够时间研究剩下的数据,甚至追踪溯源,直查到最初那个研究项目。可怜的邮件人哪,那个小家伙,一副科幻小说里的怪物样子,其实它做的不过是人家原本设计时让它做的那些事:接管系统,保护系统,使它免遭任何人破坏,包括系统的拥有者。我猜想它最后会公开自己的身份,再用核武器威胁,让整个世界老老实实。它这个程序运行已经有好多年了,真正获得人类一样的自我意识不过只有十五到二十小时,接着便被我们杀死。程序人格化的速度就有这么慢。它从未达到我俩控制系统时那种意识高度。 “但它确实生长出了自觉意识,这就是它的大成功。在那最后几分钟里,我想出了办法,可以改变其基本内核,接受人格特征的输入……我真正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 “那,英国佬发现的是——” 她点点头,“是我……” 她笑了起来,笑得很开朗,又夹着一丝狡黠,是他极为熟悉的笑容。“伯特兰·罗素老年时可能也跟我现在一样,有点头脑不正常。说什么要把他的头脑和关注焦点剥离自己的身躯,撒向广阔世界。这样一来,即使他的身体死去,他却毫不在意,因为他的全部意识早已融入身体之外的全世界。 “对他来说,这当然完全是一厢情愿的空想。可我不同。我的核心程序在身体之外,存在于系统里。每当我进入系统,我就把自己的一部分输入给它。那个核心正成长为真正的埃莉斯琳娜,这个人同时也就是我,是真正的我。等这具躯壳死亡的时候,”她的手仅仅握住他的手,“即使这具躯壳死亡,我还会继续存在,那时候你还是可以和我聊天,跟现在一样。” “用和邮件人交谈的方式?” “最初也会同样慢,可是,等我设计出更快的处理器…… “……所以,从某种角度上说,我的确就是你和英国佬害怕的那个东西。现在你还有时间,可以阻止我,老滑。”他感觉到她正静候自己的裁决,这也是人类最后一次有机会将自己的裁决加诸于她。 滑溜先生摇摇头,冲着她笑了。他想着那个行动迟缓的护卫天使,总有一天,她将成长为那样一个天使。猛然间他意识到,每一个种族终究都会发展到这个程度。几年之后,或者几十年后,这个种族是备受奴役还是走向辉煌,其前景终究会取决于一两个人。本来可能是邮件人,结果是埃莉斯琳娜。感谢上帝。 几十年后,再以后呢……波拉克忽地恍然大悟:处理器的速度越来越快,储存空间越来越大,今天需要集中全球资源才能具备的能力,未来将为每一个人所拥有。其中包括他自己。 几年、几十年、上百年之后……是千年盛世,和埃莉。 (全书完)